第055章忌妒(三)
第055章忌妒(三)
习惯了寝殿中点灯续昼,骤然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姚知微是有一些不适的。但方才的凌云已经被她吼了出去,现在再唤人进来,她无论如何也拉不下那个脸。更何况,身侧柔软床褥也已塌陷下去,属于少女的那股淡淡的馨香轻抚鼻尖,听着寂静夜室中均匀细微的呼吸,她亦不忍开口惊动枕边人。
顾忌着同床的殷姒,姚知微没有翻来覆去,只是枕着手臂,一个人闭目养神。她今天本来是很困的,但方才同殷姒交流后,现下睡意全无。
殷姒质问的很对,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样特殊的条件,能提供给她争取想要之物的机会。同人不同命,一个人想要对抗不公的世界是很难的,更何况是女人。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时,曾振聋发聩地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姚知微作为后人,可以光明正大回答他们两个:是。
王侯将相虽然不是天生的贵种,可底蕴深厚的家世能为那些皇子王孙提供更为优越的条件。他们生来就是含着金汤匙,学诗书礼易,骑高头大马,住朱门玉宇。他们好像生来就注定前程似锦,仕途坦荡,衣食无忧。仅衣食无忧这一点,就已经够普通人奔波劳碌一生了。
反观黎民百姓,兴亡皆尝苦。运气好,能生在太平盛世里,乡野富户能举家之力供家中子弟读书。若是有人能登科及第,自是光耀门楣。可大多数人皓首穷经,也难春风得意。
本朝科举,乃太宗英明之举措。他借鉴前熙宗开科取士之法,以此作为庶族晋升的途径。当然,太宗提拔寒门士子,也是为了对抗大虞未立前几乎与姚家势均力敌的七姓。但姚家能立国,离不开七姓的拥护之功。所以,只要世家不反,彼此之间来往不密,且能相互制衡,姚虞皇帝也不会太过针对。
至于科举对大虞世家的影响,也不过是不痛不痒。毕竟姚虞取士之法颇多,开科所取,亦无固定之数,全凭天子心意。反观以征辟、举荐、恩荫等种种途径入仕者,则大有人在。所以,哪怕是太平盛世,底层读书人想要鱼跃龙门,也仅仅是有渺茫的机会而已。若想趁着春风看尽长安繁华,是难如登天。
以本朝之盛,男子仕途尚且艰难,女子生存又岂是易事?
即便她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出门,可以着胡服骑骏马,可以通过特定的途径进入|后|庭六局二十四司为官,但那不过是极少数女子能取得的成功。哪怕有女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可能在朝堂之上大放异彩的,依旧是那群衣冠楚楚的男人。她们所获得的一官半职,是附庸,是补充,而非真正的权位。
时至今日,能在朝堂之上有一席之地的女人,也不过她一人。虽远有秦太后芈氏大权独揽,近有汉太后吕氏临朝称制,但她们终究,没能掀起那道横亘在她们与文武百官、天下苍生面前的珠帘。
她们还是稍逊一筹……
姚知微在黑暗中阖目,任由馨香绕怀扰神思。她并不觉得烦躁,只是后知后觉有些口干。以色侍人者,无非恃其色。殷姒这样做,虽然有作践自己的嫌疑,她可对自己的定位却没有错。
出身,门第,才学,殷姒从前或许有,可如今都不重要了。毕竟,她幼失恃怙,寄人篱下,难免少了些主见。所以,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美人儿,并非是天生就喜欢依赖别人的。依她殷家父子德行的了解,殷姒被挟恩图报的可能性极大。若非碍于自己如今之势,恐怕殷姒,早已沦为晋王的禁|脔了……
所以,殷姒下意识地讨好她,或许只是本能的不想被抛弃。利用也好,好色也罢,她姚知微比起那群冠冕堂皇的男人来,总归是在堂堂正正地做人。她,俯仰无愧。
跟着她,殷姒不用忍受住在男子后院里成群的妻妾,也不用和她们勾心斗角。她照样可以锦衣玉食,呼奴使婢。况且,做一个精致漂亮的摆设,比做需要出卖身体换取所得的侧妃、侍妾,要划算的多。
而且,晋王只是个没了母妃什么也不是的草包。幼时练习骑射,他都会因为忍不了马儿的颠簸、缰绳的粗糙,当众哭嚎。如今他大了,虽说身量颀长,面容俊朗,配上绯衣玉带也算是一表人才。可唇红齿白的男人,同她这戎马数年的“野孩子”可不一样。他金尊玉贵的身子,又如何能遭住那些床笫之欢的磋磨?
不用想,姚知微也自信,她比自己这些庸碌的兄弟姐妹们强。当然,姚元睿或许也有天资出色的子女。可是,那些人自幼所受的教导同她大不一样。学《女训》《女则》等出身的那些同宗姐妹们,如何比得上读《尚书》《帝范》长大的她?
可是,这不一定是好事。当然,于她而言也未必是坏事。少了许多潜在的竞争对手,能让她这条本就艰辛的复仇之路走得更加平稳。即便没有兄弟姐妹间的明枪暗箭,登顶之途的磋磨也是有的。如无必要,她的手中亦不愿沾染无辜人的血……
日出东方,曙光驱散黑暗,更声晓遍禁中。贡院朱红色的大门被四位身材魁梧的禁军合力推开,每年春闱都要临时兼“知贡举”一职的礼部侍郎常恩民着朝服从院内走出。
他是常彧的嫡次子,却有着与其父完全不同的气质。年近不立的常恩民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进士科及第,整个人看上去是文质彬彬的。
虽说他是嫡次子,按大虞律法无承袭父爵的资格。可常家贵为七姓,常彧官至宰相,便是庶子都能安排入仕,他实在不必如此努力地读书,但他偏偏不那样做。常恩民不仅靠读书,凭自己的本事科举入仕,还是大名鼎鼎的进士科出身。
一时间,人人都道常彧好福气。连他那为官所做的那些肮脏事,一时都要忘却了。要知道,名门望族虽底蕴深厚,可富贵消磨人志,历史越久的家族,私下越是容易腐朽。那些摆在人前的,人们所看见的,可能只是个光鲜亮丽的空壳子。
自本朝科举由太宗定为成例后,七姓之中通过这种途径入仕的人少之又少。并非世家无才,而是大都看不上这种路子。只有无什么希望出头的族中庶子,才会去尝试以此显于人前。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科举考试也不是谁都能考上的,尤其是进士科。
可常恩民不仅中了进士,还被贵妃看中,尚了五公主姚知书,也就是晋王姚知载的亲姐姐。父为当朝宰相,妻为宠妃长女,自己七姓出身却靠科举进士及第。时人哗然,谓其为“麒麟子”。
人们本以为皇帝此举是在对常家明升暗贬,毕竟历朝历代,尚公主为驸马者,仕途可就到头了,可常恩民不一样。做了天子婿,按道理是无法做职官的,可他仍被姚元睿破例授予了实职。这种事,可谓是前所未有。一时间,他的故事也被传为佳话。
当然,今上一朝前所未有的事多了去。如七公主姚知微摇身一变,成了节制一道的斧钺重臣,便是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一桩。也不知是英明神武的太宗开了敢为天下先的好头,还是元祖可追异域混血的姚虞皇室骨子里就存的天性。总之姚虞皇室的人,胆子都是很大的……
与重兵把守、阒寂非常的贡院相比,长安城太平坊的蜀王府可谓是人声鼎沸。
蜀王移出大明宫,是有人欢喜有人忧。但即便有人不喜欢姚知微的作态,也依旧要给她面子。于是长安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不论职位高低,都送了礼来贺她乔迁之喜。
“礼部尚书彭大人,贺蓝田玉如意一对。”
“吴王殿下,贺垂棘之璧一方。”
“中书令常大人,贺……”
蜀王府外,车马如云,井然有序。长史张庸,亲自在门外迎来送往。身后的掌薄按照他的吩咐,每点一次贺礼,都会高声呼上一回,好似想让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来送礼的仕宦者,都有谁。
代王世孙姚思齐一早便至,替其名义上的祖父携白银万两而贺之。此刻,他正陪着姚知微在后院躲懒。前庭的喧哗热闹,隔着复道回廊也隐隐作响。噼里啪啦的鞭炮夹着鼎沸的人声,几乎要将这所寂静多年的陈宅哄倒。
姚知微在方寸棋盘间落下一子,气定神闲地端起手边的清茶,清啜一口,慢悠悠道:“该你了。”
“啊?是……”心不在焉的姚思齐闻言回神,垂眸看见自己所执的一方早已败成七零八落的模样,叹了口气。他掂起自己的两枚白子,投子于盘:“姑姑高明,我又输了。”
“做事要专心。”姚知微不咸不淡地开口,“便是外面锣鼓喧天,只要事不关你,你就得高高挂起。”
姚思齐起身,点头应道:“是。只是事关姑姑,于侄儿不算无关。”
“你想问什么?”姚知微亦起身,朝窗前走了几步。
“张庸做事太不妥帖。姑姑如今得圣心,煊赫一时,朝中本就有人生怨。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您的情况下,他还大张旗鼓的张罗您迁府一事……”姚思齐顿了顿,斟酌道,“这样做,岂不是适得其反?”
“你觉得陛下会认为本王这是在结党营私?”见少年点头,目露隐忧,姚知微一哂,宽慰他道,“放心,陛下年岁愈大,胸怀愈发宽广。至少,对本王是如此。”
他眼中的大虞,四海清平;他眼中的自己,春秋鼎盛。他以为他的妃嫔、儿女、子孙、臣民,尽在他掌握之中。帝王自信如斯,又怎会怀疑一个在朝中孤掌难鸣的女儿呢?
剑南节度使一职,已经随着姚知微的归来尘埃落定。她是实至名归不假,皇帝也因此避免了剑南一道旁落。京中吴王一派势已长成成,晋王党的诞生亦会紧随其后。姚元睿想一直乾纲独断、大权独揽,就一定会让朝廷内外形成互相牵制的局面。
尽管吴王在朝中的根基,是姚元睿亲自培养的。未来同齐王分庭抗礼的晋王势力,也会是他一手扶植的。可于皇帝而言,那份从他手中分出去的权力,是光阴流逝所带来的迫不得已。
天子不会万岁,他总有驾崩的那一天。更何况,本朝皇帝鲜以寿终。姚元睿也害怕。他害怕自己的儿子里,有人学了太宗、穆宗,武力逼宫。他害怕自己大权旁落,眨眼便会步祖宗的后尘,成为深宫里郁郁而终的太上皇……
而姚知微继续坐镇剑南,就意味着皇帝手中多一份属于自己的权力。所以,姚知微授意张庸这样做,不但不会引起姚元睿的忌惮,反而会令姚元睿更加放心。毕竟,于皇帝而言,“子承父业”更可怕。至于“牝鸡司晨”,又有何惧焉?
“况且本王归京,至多待三个月。今日的门庭若市,不过是百官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所以,本王越是嚣张,陛下越是偏袒。而且蜀中百废待兴,朝廷还指着本王回去安抚西南诸部。”
姚知微转过身,定睛望着同她一样生着浅色双眸的姚思齐,笑到:“陛下想让剑南恢复往日的富庶,想在史书上为自己再添上一笔光辉的功绩。这样天大的功劳,同平定剑南之乱无异,落在吴王、晋王党羽的头上,陛下只会头大。”
“陛下非我不信,剑南非我不可。正好,本王也不可无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