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重逢(三)
第031章重逢(三)
但世家大族一向对他们这样出身的人嗤之以鼻,对皇族的态度也是本朝才稍微收敛。毕竟太宗实在强硬,手段和心性都是诠释着雄主之姿。世家在高压之下,才不得不压下百年前的倨傲,做出毕恭毕敬的姿态。可殷家想让他们开口举荐殷重,无疑是异想天开。
殷重一身酒气,两颊酡红,醉醺醺的模样惹得殷于慎浓眉皱成三道深川。他挥了挥手,示意老管家下去。管家亦不敢多留,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体贴的带上了门。
“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整天游手好闲,不思进取!”殷于慎指着殷重的鼻子,恨铁不成钢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外面买醉!知不知道,你的仕途要泡汤了!”
殷重被殷于慎这突如其来的一叫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他移了移身子,避开殷于慎的指责,慌慌张张地开口:“父亲何出此言呐?难不成,殷姒被晋王、齐王两位皇子同时看上了?”
“虽然注定得罪一位,可这……可这也是好事啊!”殷重想入非非,而后眉开眼笑道,“父亲,这是好事啊!晋王之母宠冠六宫,身后有河东太原王氏;齐王之母位列四妃,背后是河北清河崔氏。”
他头头是道地跟殷于慎分析着:“如今在京四王中,吴王殿下出生平平,只因占着庶长的身份,近几年才受陛下起用。且吴王早有发妻宠妾,党羽已丰,难以接近。宋王殿下年幼失怙,是贵妃娘娘同宗所出,现由贵妃抚养。但贵妃有亲子,王氏有了晋王,也不会舍近求远,所以宋王他没有争储的机会。”
“晋王殿下无正妻,母族风头正盛,贵妃又深受陛下所喜,是最有可能被立为储君的皇子。”他在殷于慎阴沉的目光中,从容地踱了两步,絮絮道,“齐王也孝顺,才学皆优,母族又强。王氏这几年看似如日中天,可同样作为姚虞七大世家,跟崔家……这第一与第五,还是有差距的……”
除却皇族姚氏,大虞世家另有七姓。按当时民间认可的门第高低来排,分别是陈、崔、袁、常、彭、王、何七家。陈家未倒前,是大虞名副其实的第一世家。朝中文武,六分之一尽出其门。且陈氏自文帝起,代出皇后,加上陈瑛,已是连出三代国母。享外戚之贵,拥世家之权,荣宠至极。
可历史就是这样,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三百年来,世家跟王朝一样更叠,有兴就有衰,陈家终是因当今天子的忌惮败落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家如今还是七大世家之一,不过只能忝居末流。倒是崔家不声不响的,稳坐了七姓的头把交椅。
殷重兴高采烈地分析了一番,忙转身,望向沉默的殷于慎,难掩激动的心情,开口道:“父亲,咱殷家不怕树敌。无论殷姒是跟晋王还是跟齐王,我们家都是赚了!正妃也好,侧妃也罢……以殷姒的容貌,稍稍替儿吹一吹枕边风,儿前途就一片光明!”
“所以,殷姒到底被陛下指给了谁?晋王还是齐王?”
殷于慎望着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可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放下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书案,拧着眉道:“不是晋王,也不是齐王,是蜀王!”
“蜀王好啊!蜀王好啊!蜀王……”殷重下意识地附和了两句,察觉到父亲陡然凌厉的目光,不由慢了下来,缓缓咀嚼着这话里的不同。
“这蜀王……”殷重飞快地转动被酒淹得混沌的大脑,惊得眉毛一抖,“父亲,这蜀王她……她……她不是女的吗?”
殷于慎冷笑道:“就是她,陛下的七公主,原废后陈氏的嫡女——姚知微!”
“她七年前被赶去了剑南那兵乱之地时,身子还带着病。这一路颠簸,她拖着虚弱的身体,竟然没有死,果真是命大……”
殷重闻言,早目瞪口呆,立在原地,喃喃道:“父……父亲,这么荒谬的事,陛下他能同意?!”
姚知微的故事,殷重这花花公子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她是本朝第二位掌权的公主,历史上第一位被封王的公主。至于那第一,自然是姚虞高祖决定起兵建国时,他那劝说丈夫变卖家产响应义军的女儿,太宗下旨重修《虞书》时大加称赞的皇姐——长宁靖公主姚延欢。
在泰和三十一年京都变天、陈家倒台后,姚元睿处理旧臣的手段并不血腥。一来世家大族皆在观望,姚元睿怕他们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再生祸端;二来陈家的确是被冤枉的,他设局栽赃除掉二子和发妻,终归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事。
且太宗朝后,以陈家为首的世家为姚虞天下兢兢业业,没有做什么逾矩乱政的事。姚元睿知道自己能稳稳地坐在今天的位置上是因为谁,也知道拔除陈家会给朝廷带来多大的动荡。他也想斩草除根,可铁血如太宗,都没能解决世家坐大的局面,他就更不行了。
所以,作为上位者,姚元睿居高临下的施舍了对陈家的仁慈。一是鱼死网破的结局他无法承受,二是赶尽杀绝的骂名他也不想承担。毕竟,他想做本朝历史上,仅次于太宗的英明之主。
玄武门兵变,是太宗皇帝也抹不掉的污点。即使他再如何勤政爱民,也掩盖不住他弑兄杀弟才夺取皇位的事实。所以自五百年前夏世宗开始,为历朝历代推崇的儒家之治,在本朝并不受重视。
不为什么,只因儒家重礼,讲究长幼尊卑。太宗非嫡非长,不是那群儒生所拥护的正统。纵然他的武力再强,也不可能割了天下人的舌头、剁了所有文人的手。
既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又改不了史书的实录,还不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后人诟病,太宗只能另辟蹊径。好在高祖早年信道,逐鹿定鼎之后,仍继续信道。
这给了太宗发挥的余地。所以太宗极力推崇道家,强调天命所归。他宣称自己是顺应天命登基为帝的、是合乎天道的继承人。在《虞书|太宗本纪》中,就记载了太宗出生时其母的异梦,史谓“金龙入梦,贵不可言”。
这事记载在史书上,口口相传入了民间,是神乎其神。但至于这事是真是假,世人无法去考。不过在普通人看来,帝王将相出生时带一些神话色彩,总归是合情合理的。不然岂不是风水轮流转,他日到我家?这就算乱了套。
所以,没有人再去过多的关注太宗篡位夺权的事实。《虞书》几经修订后,对于那场血腥的政变,只草草一笔带过。毕竟,史书由胜利的一方撰写。粉饰太平还是据实记载,都看当权者的胸襟和脾性。
姚元睿知道这样做有多难,也知道这样做可能会适得其反。他是个聪明人,也同样虚伪。他既想要名又想要权,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陈家网开一面。
反正,陈家已经没有跟自家有血缘关系的皇子了。在朝中,这样的世家几乎等于没有依靠。姚元睿相信,要不了几年,陈家就会败落下去,渐渐被其他世家取代。
好在陈家懂事,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们全族一没有闹,二没有喊冤。姚元睿名义上的丈人、陈氏族长陈鸿北,上书请罪,自愿举族入剑南之西,为姚虞守西疆。
那里是烫手的山芋,姚元睿拿到奏折后,乐不可支地打发陈氏一族去了。后来姚知微入蜀领事,也是多亏了陈氏的帮助,才在剑南艰难地站住脚。当然,那是后话。
“岂止同意?”殷于慎眉毛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为他庄严的长相添了一丝滑稽,“蜀王此去七年,定了剑南一道,是多大的功啊!别说她只是要个殷姒,若是个没有陈氏血脉的皇子,怕是储君这位置,她都能分一杯羹!”
“父亲,这……那儿子该怎么办?”殷重早换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过面上仍有酒醉后的浮红。
作为殷于慎的独子,殷重跟自己的父亲并不十分像。左右逢源的殷于慎,尽管见风使舵多年,也长着一张正经严肃的脸。他浓眉大眼,不茍言笑时拎着眉,活脱脱一青天大老爷的模样。
可殷重却是个实打实的粉面郎君。他皮肤白净,五官端正。黑漆漆的眼眸倒是同其父如出一辙,转起来很是灵动狡黠。他今日穿着宝蓝色的圆领袍,喝得两颊生绯,立在那,看上去倒也风流雅致。
殷于慎终是不忍苛责,叹了口气,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总觉得,姚知微好女色的流言未必真。不然那么多千金,她不会平白无故挑中殷姒。她,不像是会喜欢殷姒这种模样的人……”弦朱夫
想起七年前,他奉命去送蜀王。那时的姚知微,淋了一场雨大病一场,容颜凄凄。太子、雍王殒命,陈后自戕,陈氏退走西南,她在偌大的京城里,是年少的孤家寡人。
罪人没有被披麻戴孝的资格,所以姚知微穿了在朝元阁上修道的旧衣。白衣竹簪,墨发半披,茕茕孑立,清隽秀丽。她的眉宇间也是一片淡然,像是朝元阁后山那幽林中徐徐的风。从他手里接过圣旨时,姚知微不悲不喜,琥珀色的眸底风平浪静。
变故如山崩,足以令陈后那样的女子了无生志。可十四岁的少女,却能抽身如蜻蜓点水,丝毫看不出什么大的变化。唯有周身的气质,愈发淡漠悠远。像是登上了朝元阁山梯的尽头,看漫山漂渺漫山的晨雾,在日升时悄无声息地退了。
来去自有其时,无人可握其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