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穹庐山下
大安六年的夏天,长江发了大水,沿岸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越金络钦点陆腰为都水监,带十万御林军前往长江。一封一封的奏折从治水的堰口传来,越金络的奏折经常批到深夜。有时候同纪云台行了房之后,纪云台睡着了,他便起来点一盏油灯。灯放在床边的矮凳上,人靠在床头,一只手搭在纪云台的肩膀上,一只手翻奏折。偶尔纪云台会醒了,揉揉眼劝一句“明天再看”,他应了一声,倒不听话,哄着纪云台又睡了,才继续翻奏折。
那年的治水从五月一直断断续续折腾到了八月,大水容易退,安顿流民才是难题。好在头几年积累下不少国库,这一场治水倒也维持地并不费力,银子和食物流水般往堰口送。陆腰是个人精,但凡是人,她只需要看一眼便能认个忠奸,故而随军治水的臣子们没一个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乱来。朝廷送的财物,一锱一铢皆用在了实处。故而这场水患随是百年难遇,但朝廷上下一致齐心,百姓倒也损伤不大。
九月初的时,陆腰回朝复命完毕,一回到家,三岁的幼子就蹦蹦跶跶地从院子跑出来扑进她的怀里,五大三粗的北戎男人系着围裙守在门口,用蹩脚的栎人话说:“回来了就好好住一阵子,别往外跑了。”
大安六年十月时,编纂《栎书》的工作开始了。
越金络下了早朝,同纪云台用过早膳后,溜达到了枢密院。越淑怜督工多日,院中事务安排地井井有条。
众人见陛下驾临,急忙长揖叩安,越金络挥挥手,叫其他人先退下,独留下了长公主。越金络拿起一本手稿,翻看了几眼,抬起头对越淑怜问道:“长姐姐近日钻研前朝史籍,不知有什么感悟?”
越淑怜笑道:“很多。”
“哦?”越金络追问道,“有些什么?姐姐说来听听。”
越淑怜见他有兴趣,便说道:“前朝著史,大都是站在男子的角度,便是写了女子,也无非是用审视和苛责的目光写她们如何守贞,如何尽孝,却不曾书写过女子们在慢慢历史中,为了成为自己,又有过什么经历。而历史中写到男子,却不一样,他们会写男子们征伐天下会写他们追求爱情,会用仰视的笔法和崇敬的目光,会褒奖他们的野心,称赞他们的道义。”
越金络听她这样,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若是给长姐姐一个机会呢?”
越淑怜微微一怔。
越金络缓缓放下手中的书稿,看着窗外的枢密院院墙,仿佛闲谈一般说:“我答应师父和他一起归园田居,做一对平凡恋人,白天养花放牧,晚上抵足而眠,耽搁了这么多年,也该履行承诺了。”他转过头来,数年一如往昔清澈的双眼看向长公主,“长姐姐,叫我看看,你眼中的天下又该是如何吧。”
大安六年十一月,越金络禅让皇位于长公主越淑怜。
新帝登基,改年号为长宁。
自此,栎朝和北戎开启了双女帝共同在位的世代,此后五十三年,未有战乱,史称“双坤耀世”。
大安六年十二月,也就是长宁初年的冬天。
被女帝赐为“永世明王”的越金络和纪云台骑了马,一同离开了寰京,他们一路向西北而行,越过茫茫草原,走过皑皑积雪,走到了北戎和栎朝交界的地方。
在广袤的敕勒川中,有一片连绵不绝的山头。
风雪呼啸而过,纪云台手持马鞭指着那片山脉道:“金络快看,那边就是穹庐山了。”
初曦踏着积雪,鼻子里喷出团团热气,越金络下了马,和纪云台并肩而行。群山之中,偶尔有一两座羊皮的毡房,也偶尔有一两座栎人的木屋。正午的风雪大,可还是盖不住屋舍里漏出来的炊烟。
一个年幼的男孩子捧着一个装满稻谷的簸箕迎面而来,他见到两名衣着精美的男子,疑惑地问道:“你们是谁啊?你们打哪儿来?”
纪云台蹲下身,对小男孩道:“我们打寰京来,小朋友,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姓石的人居住?大概三十出头,个子高,圆脸,叫做石不转。”
小男孩睁大眼睛:“你说得一定是石先生!”
石先生?
纪云台转过头来和越金络对视了一眼,小男孩已经抓住了纪云台的袖子:“先生今天下午应该还在学堂授课,我带你们过去。”
越金络奇道:“难道师伯当了老师了?”
那小男孩是个漏勺嘴,一路上和越金络纪云台说个不停:“石先生是咱们穹庐山的人,头几年带回来些陛下给的银钱,就在山上建了所学堂,他从来不收学费,还经常补贴家境困难的人,但凡是想认字或是想学医的人,只要去他那里挂个名字就行。”
越金络点点头,他想起当年越镝风赐给石不转一大笔钱,本意是剪断纪云台的一条翅膀,没想到石不转真听了越镝风的话,在穹庐山下建起了学堂,这么多年过去,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越金络心中感慨,低头看了看小男孩一直捧着的簸箕,问道:“那你不去上课吗?”
“我去啊!”小男说,“不过我娘说今年家里的稻谷吃不完,叫我给石先生送一点。”他说着,头顶簸箕晃了晃,“石先生懂得多,医术又好,除了脾气不好,样样都好。”
越金络和纪云台闻言,忍不住都笑出了声。
小男孩在前面带路,越金络和纪云台手牵着手走在他身后,后面还跟着两匹高头大马。穿过一条山间小路,落满雪花的树枝一转,一所木屋便近在眼前。
木屋外,三三两两的小孩子正在玩雪。木屋内,传来一阵阵朗朗的书声。纪云台看了一眼,讲台上没有石不转的身影。
带路的小男孩知道他在找石不转,便抓着他的袖子往屋后走:“还没到下午开课的时间,石先生平时这个时候都在屋里和师公师婆一起吃饭。”
正说着,后院的门一开,走出来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个老公公拿着扫帚,一个老婆婆拿着簸箕。拿着扫帚的老公公说:“老婆子,咱们把前院石阶上的雪扫一扫,别滑着孩子们。”
老婆婆说:“叫上石头一起,天天竟知道带着孩子打雪仗,三十多了,还跟头野猪一样满地乱蹿。”
他二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一打眼,忽然看到站在小男孩身后的纪云台,微微一愣,两个人的脚步都顿住了。
漫天雪片子大了些,老婆婆的眼中忽然充满了泪水。
屋内传来石不转不悦的声音:“师娘,我那是叫他们强身健体,天天光读书读成了个书呆子,将来哪有体力保家卫国……”
纪云台握着越金络的手,把他往前带了一带,越金络上前一步,从纪云台的手中抽出手来,双手抱拳,长揖道:“穹庐山弟子越金络,拜见……”他顿了一顿,笑道,“拜见师爹师娘。”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