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简笔艳莫失莫忘
史简笔艳莫失莫忘
秦王政二十九年,秦皇帝东游,有客狙击秦始皇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十日未果。刺客亡匿,不知所踪。
一时酒肆热闹,传之沸扬。或言秦皇帝茍活重椎之下,然失爱女,罪有应得。或言秦公主骄奢残暴,有父品性,死有余辜。或言刺客乃墨家子弟,为雪耻前仇,大快人心。或言此客功亏一篑,有些可惜。众人议论纷纷,不亦乐乎。正说得兴致高昂,掌柜却突然拍案轰客,一群酒客被赶出门外,错愕加之颜面尽损,便忍不住叽叽喳喳抱怨一番,对着门狠啐几口唾沫,暗骂掌柜为秦走狗,相约再不来这有间客栈。
掌柜的只当没听见,缓缓踱步走向侧房,搬了一坛酒出来,倒满两碗后独饮其一。新来的伙计在一旁好奇探看,察言观色也不敢多问,便老老实实地扫地擦桌。只是他心中纳闷不解——传闻这掌柜本是罪人,是秦帝国缉拿追捕的叛逆分子之一,还下过狱,今堂而皇之回来却没被逮走,若不是打通了什么关节,便是有大事发生,秦国乱了阵脚遂无暇顾及市井人物。
伙计正琢磨着,忽闻有人急急叩门,欲去应门又恐惹掌柜生气,遂小心翼翼问道:“掌柜的,还开门不?”
掌柜刚应了声不开,却闻叩门声越急:“丁掌柜,是我。”
掌柜晃了晃神这才赶忙起身将门打开,迎了客人进来,顺手又将门掩上。小二瞅那人几眼,见是一名及冠男子,衣着朴素并非权贵模样,心下更有几分好奇为何这脾气古怪的掌柜会待这儒生和颜悦色。
“颜二当家,”小二只听掌柜这般唤来人,“可是有三当家的消息了?”
“无繇刚收到伏念师兄来信,言子房已安然至下邳,虽无大碍,到底受了惊吓,调养一阵子便好了。特来与丁掌柜说一声。”
掌柜闻此言瞪圆了眼睛,没忍住噗嗤一笑出来:“什么?颜当家说谁受了惊吓?”
颜当家却没有笑,定定看着掌柜,半晌叹了口气:“丁掌柜,借一步说话。”
小二正听得有趣,忽被掌柜赏了一眼刀,虽有几分不甘,还是自觉地抓起抹布撤门外去了。
颜路见没了外人,才将所知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始皇东游的消息传出后,墨家人遂有为荆轲与高渐离报仇之意,欲于半途袭秦皇帝,不知怎的还邀到了流沙赤练。盗跖踩点多处,以为博浪沙占尽地利,居高临下且草木茂盛易于藏身,遂邀大铁锤于博浪沙刺秦。子房恐他们沉不住气有去无回,便坚持要同去。可始皇东游格外谨慎小心,竟有四辆一模一样的车马,全然无法辨出何为主车。子房有按兵不动之意,大铁锤却认为失了这次机会再无可能为荆轲与高渐离报仇,遂不听劝,举千斤椎而发,所中车辆恰是副车,岂料那车厢开裂,散开的全是阿澈的衣物,子房便怔了,僵在那任谁拉也不走,赤练姑娘恐秦兵杀上坡来,急中生智在子房身上施了火魅术,诓他子澈在水云间候他,他所中仅是副车,会想到子澈只是因为盗跖吐字不清。一番连哄带骗,趁子房晃神才勉强将他拖拽带走。子房身至水云间,见到的是墨玉麒麟易容成的子澈,不知怎的他一眼识破——我这师弟,虽偶尔不羁,大多时候还是谦和有礼,那日却六亲不认什么难听的话全说了出来。他本就通读百家书,又精通辩合之术,这一放肆害所有人颜面尽扫。晓梦不堪其辱,乃扬秋骊拂去他对子澈的记忆,径直逐他出了水云间。伏念师兄听闻此事,遂亲笔书信几封予诸位道了歉,辗转打听到子房的下落,费尽心思才将他接至下邳。另一路大铁锤与盗跖殿后,至今尚无音信,或有言他们战死,或有言为秦兵抓回噬牙狱去……说法不一,还不知虚实。”
“这么说来——”丁掌柜听得呆愣,半晌才颤声而问,“那群混账说的是真的了?阿澈她——她没了?”
颜路蹙眉提声道:“丁掌柜,三人成虎,消息尚不明确,岂能人云亦云?”
庖丁闻言又喜又惭,只喃喃着附和:“二当家说的是——”
颜路长嗟一声,道了句“失礼”,可对面的庖丁表情木然,也不知听没听见。颜路看了眼桌案,见有两碗,一碗盛满了酒,另一碗则空空如也,心下了然,神色不免沉痛几分:“丁掌柜是在以秦酒候子澈吧。”
庖丁仍然是出神不知所答的模样,颜路遂不再言语,至门口唤回小二,叮嘱了几句让好好照顾掌柜,这才兀自辞去。小二满口答应,却是匪夷所思,被这一折腾忧心忡忡,岂料提心吊胆了几日,掌柜便把店门送了他,拎着一把祖传的解牛刀头也不回走了。小二一天里忽由伙计升为掌柜,自然欢喜,对这掌柜的慷慨豪情又是钦佩又是感恩,此后每每提及必然大夸特夸,再不抱怨前掌柜的古怪脾气。
丁掌柜走了,有间客栈里的窃窃私语却仍在继续。食客酒客们似乎格外享受聚在这片狭小天地把酒言欢,侃侃而谈。从只言词组间,掌柜断断续续听到了许多有趣的故事。故事虽好虽精彩,却总是过于简短,要么少了因要么少了果。往往他刚听得兴起,便草草结束。听众们催着讲故事的人继续说,讲的人却颇为遗憾地一摊手,表示心有余而力不足。
春去秋来,酒肆里有关寻常百姓的家常越来越少,有关王侯将相的越来越多。掌柜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听他们叽叽喳喳。珠子“啪嗒啪嗒”一窜响,哦,秦皇帝驾崩了。笔墨于账册上划过一道,啊,公子扶苏自尽了。喝高了的客人一拍桌案,哎呀,胡亥登基了。最后一坛秦酒舀空时,咦,泗水县亭长刘邦进咸阳了。
听说秦王子婴投降的那天,整座秦宫的人全到城门外远迎沛公。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很是壮阔。
文武百官阵列两侧,子婴捧着传国玉玺出来了,沛公接过了秦国的玉玺,嬉笑言谢间无意一瞥一旁趴着个人,血流了一地。这一看吓了沛公一大跳,惊问秦王怎么回事,子婴恐惹沛公不悦便不敢承认那是殉秦的宗室,只推说是无名小卒失足从城楼上摔了下来。沛公恍然点头,又指指那个抱尸哭得像个小孩一样的将军,问那这位是谁?子婴越发支吾答不上话,沛公会心一笑便不再逼问,只邀过子婴的肩稍稍拍了拍,欢天喜地领着身后兵马进了城。
随军司徒策马掠过地上那滩血迹,漫不经心一瞥见到了一条眼熟又陌生的发带,黑底红纹,有几分好看。他有片刻停顿,似在竭力回想曾于何时何地见过它,可思来想去并无印象,便有几分好笑自己怎的这般莫名其妙。乃收回视线,目不斜视驾马进了咸阳。
兴许是秦国残暴,汉兵替天行道,全军过后,并无荆棘生焉,倒是有春花烂漫,轻红层层叠叠,开了一片又一片。
后记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不自彰而名显。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五世相韩,后韩为秦灭,良乃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始皇东游之际,良与客狙击秦始皇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从汉高祖刘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屡献奇计。曾借箸代筹指点江山,曾赴鸿门留授白璧脱险,曾点沛公足面以封齐王。功绩万千,辞万户侯,唯愿从赤松游,乃受封留县。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
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大臣多谏争,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人或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策,上信用之。\"留侯遂谏请商山四皓,保太子位。
乃学辟谷,道引轻身。会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强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乃食。
后八年卒,谥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青史悠悠,于此一生时光里,细说起来当真是每一字都有她,每一字都无她。所谓名留青史,青史无名是也。
她便似那月轮,明澈皎洁夜夜流光,却偏偏持不住触不到。也只能留一声叹惋,到底梦断难续,史简笔艳。
心有执念者,身入地府七魂六魄却不散。阴间小鬼观之唏嘘,连连问悔也不悔,那魂却飒爽摆手笑靥如花。
小鬼见之不悦,囔囔喊他早把你忘啦!
那魂却不以为意,笃定摇头答,未失未忘。
小鬼歪头眯眼,追问何哉?
乃莞尔笑答曰,得与良人青史同葬,是谓三生有幸,何悔之有?
不负此心,无所悔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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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直气壮.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