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我来儒家的第九年,小圣贤庄藏书阁为火所烧,伏念掌门殁于火海,张良遭重创不省人事。
儒家子弟大多恨我。
我出秦宫的第九年,扶苏哥哥与敌交战时中毒生死未卜,中车府令赵高领旨邀我回宫。
秦宫中人大多疑我。
他们要么恨我,要么疑我,不恨我也不疑我的人却一个个死的死伤的伤。天地之大,目不能及其极,我却寻不得一个容身之地,这算什么世道?
我抱着无繇师兄想着最后的告别能同他说些什么,他抚了抚我的背,低声劝我若难过得紧就哭出来。儒家的子澈固然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但是秦国的公主便没有这样的资格。我不依他的话,摇摇头将他更抱紧了些。无繇师兄有些怔然地叹了口气,更加柔和地宽慰我道:“好,不哭便不哭,阿澈最坚强了。”
若不是赵高和一堆秦卒在场,离开小圣贤庄那天我一定嚎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但兴许是我不愿让他们低看我,纵是眼睁睁看着师门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合上,我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掉。赵高请我上马,我执拗地摇摇头要步行,他倒是未为难我,只擡了手吩咐秦兵跟着。于是我便在秦卒簇拥中一步步走下二百一十六级台阶。二百一十六长梯,七十二级,一级为三阶,旨为提醒行者三省己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三样,我明明尽我所能做到了三样,为何还是摆脱不得这怆然处境?我心有怨恨,欲速速走完,却又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走它,不知不觉便走得格外的慢。
走着走着我眼眶便越发泛酸,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光景纷纷于这时向我扑杀过来。我看到我无意发现它的那天,丁掌柜提着神志不清的我,将我半拖半拽拉回了小圣贤庄。我看到张良第一次带我走它的那个秋天,黄叶漫天,他用凌虚画了棋盘,不冷不热地问我想不想下棋。我看见一只小红蛇簌簌有声窜进草丛,紧接着天际有只凤凰振翅飞过,张良摆摆手说莫要因禽兽之故耽误了时间。我看见影密卫把它的去路全堵了,张良对星魂的警告听之不闻,步履坚定向前走了五步,手都被割破了就为了告诉我他在这里。我看到张良喝飘了后身形晃荡,话才说了一半就仰卧阶上睡过去。我看到雨雪霏霏,他一边抖一边故作镇定地问我冷不冷,前前后后加起来问了整整三遍。我看到他套了件黑不溜秋的夜行衣,在千灯浮现时在台阶的尽头催我快点,回眸的瞬间眼里全是星月。
然后我就忍不住了。我再怎么昂首再怎么平稳气息再怎么克制,都克制不住眼泪挣脱眼眶倾涌而出。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在哭什么,若荀夫子看见了,必要责问我一通,翻翻白眼说我娇气难养。可他不在这里,没人敢阻我,于是这泪一掉便停不住,这一泣便不成声。
一三兄被王翦将军下令捆在马上。他才一出小圣贤庄,便把平日里学的非礼勿言忘了个干净,对捆他的士卒破口大骂,吼他们递方巾给我。秦卒们哪有备方巾手帕的习惯,面面相觑唯唯诺诺说未带在身,说着又偷偷向赵高所在的方向瞥上几眼。一三兄遂命赵高掏方巾出来,话音刚落就被王翦将军狠敲了脑袋,骂他没大没小说话没分寸。
赵高并不计较,勾了勾唇角笑看我道:“方巾有是有,只是不知殿下愿不愿用。”
我摇摇头答了声不必中车府令费心,加快步伐逃开了长阶。不远处便是街市,按礼我应上马车避开寻常百姓,再加上我刚哭得眼眶发红,实在羞于见人,我遂不再强求步行,搭着赵高的手登上了马车。可车轮刚过有间客栈,我忽又觉有一心愿未了,忍不住喊了停,跳下车步进客栈让掌柜搬几壶好酒来。
掌柜呆了呆,伏身几拜后匆匆跑至后房将酒一坛又一坛地搬出来,陪着笑让我随意挑。我没有挑拣的心思,随意拿了一壶倒入碗中猛喝,入口那刻便知是秦国的苦酒。那酒虽苦,但暂时替我抹去了心下的怯意与无措。我用袖抹了把泪,慢慢镇定下来,视线清晰时恰巧见方才那位解围之人正坐在角落一桌。他见着我尤为惊惧,脸上血色全无,手一抖差点打翻了捧着的酒碗。
起初我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再一想必是他恐赵高同他算账,并且误以为此行就是来逮他的才会如此警惕。见我没有动手的意思,客栈外的秦兵也只是安分候着,他才神色稍霁,勉强同我笑了一笑。可我心悲戚笑不出来,只同他颔首示意。
我背对千军,他们安静地阵列在客栈外。应是父皇交代过赵高带我走时依顺我些,他才不敢贸然来催。我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离开桑海,便于是慢吞吞地捧着酒一碗碗喝,只求能拖一刻便一刻。
几碗酒的时间,那小子眨了眨眼睛缓过了劲,端着碗小心翼翼挪过来坐到我旁边。我扫他一眼,他立马解释:“草民不敢坐对面,坐那儿会被赵大人认出来。”
我已身心俱疲无力与他多谈,遂点点头视他不见继续喝我的酒,须臾他将手中碗往我这推了推,又瞥了瞥桌上的酒。我会意也懒得问,搬起酒壶给他添了半碗。
喝酒这种事,若是独酌,难免酒入愁肠,凄惨者更感悲凉。可若同饮,便能胸襟开张,偷片刻无忧。便是这荒唐乱世,你独感绝望觉得承受不来,可若是所识皆意难平,便会好受些。这与墨家所倡的兼爱天下大相违背,也笃逆了儒家的爱人之说,可我却觉得这一感受实为真切。兴许是我境界为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或许天下人都喜分忧,只是顾及颜面不愿承认罢了。
我喝得稍微开心了些,遂开口同他攀谈:“公子能为一千金救人,能不能为一千金杀人?”
他端酒的手一顿,耸耸肩道:“那要看杀谁。我不杀足下。”
我并无此意,但被他一说还是有几分好奇:“却是为何?”
“杀了你在下也活不了,及吾无身,钱财万千于我何加焉?”
“逍遥老头或许会对公子青眼有加。”我点点头,“你同他说说好话,没准他一高兴就将雪霁赠你了。”
“在下要那剑做什么?我自己有一把。”他将腰间佩剑卸下,递过来予我一瞧,还颇为热诚地同我介绍,“其名迩月。”
我抓过剑柄拔剑出鞘,稍稍掂了一掂,是把轻剑。剑刃只有一侧开锋,剑面光滑几乎无痕,可见出鞘的次数极少。剑锋虽利,剑气却微弱近无,并不是一把上乘的兵器,也难怪我从未听闻过它的名字。我阅毕后将剑还予他,勉为其难赞赏道:“名字不错。”
他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哼了一声将剑收回剑鞘:“其余便无处可夸了?姑娘不是好的相剑师。”
“这剑过轻,用之不稳。剑刃单侧开锋,不易制敌。剑气微弱,难镇强敌。再加上公子用之不勤,与它未必默契。”
“剑身不稳,故而可出诡道。留锋不开,所以游刃有余。剑气不足,因此柔弱胜强。”他微微一笑,如数家珍将手中剑的好处一一道来,“用之不勤,是养精蓄锐之故。”
好厉害的一张嘴,怕是能把黑说成白,将白说成黑。我虽不知这把剑是否真的像他所说如此完美无瑕,还是忍不住为他的口才叹服。
“一千金一把,姑娘有意买吗?”
“……”
见我神色呆愣,他轻轻拍桌莞尔道:“噫,姑娘怎的如此轻易就信以为真了?你欲买我还不卖。”
说完兀自笑着端过酒碗饮下一口,清清喉咙问道:“你说吧,一千金要我杀何人?”
我一个激灵,眼神往赵高的马车瞥了瞥,他摆摆手说在他能力之外。我便请他为我除去晓梦,他摇摇头说不惹道家人。我颇为狐疑地瞥他一眼,没法参透其中原因,又冥思苦想一阵,最后犹疑地吐出了红妍二字。我本以为他会不理会这陌生的名字,岂料他饶有兴趣地坐直身,问了我三个问题。第一问,问我红妍姓名。第二问,问我红妍去向。第三问,问我是否后悔。
我告诉他红妍进宫前本姓戚,但不知流落民间后是否更改了名姓。她去了何处我并不清楚,但杀她的念头尚明确,因此无所悔。一一答完我不免好奇他怎么不问我为何想杀这人,他听罢我的疑问只坦然笑道,收钱办事,不问明细。
我有几分敬他通透,也有几分惧他无仁。可不悔二字我既说出口,便不想放下颜面收回来,再者我亦好奇他如何能顶着森严秦法杀红妍而不偿命,因而权衡再三还是将钱袋卸了下来递予他。
他颇为诧异:“方才你还身无分文。”
“瞬息万变不是?此乃中车府令的钱袋。我手快他尚未发现,即便发现了也不敢多说什么。”我朝他笑笑,“这里边应有许多银两,公子先收下。不够的等你履约后,来咸阳宫领钱。”
他沉吟片刻,将那钱袋揣进衣袖里面:“行。”
“我的名字公子必然已知道。敢问公子姓名?”
他粲然一笑,避而不答道:“草民不嫌命长。”
说完将酒碗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直抒胸臆道:“待时机到了,天下谁人不闻我名?”
我觉有理,便也不再逼问,转了身一边同他挥挥手一边步出客栈。
全军继续前行,至渡口时我掀帘同赵高提出要三个月的时间让我往水云间一趟,确保儒家子弟无恙我再离开。中车府令一边扶我乘舟,一边委婉地同我讲了很多道理。六剑奴各立一船,绕我左右。
水波不兴,船行平稳。赵高始终在对我笑,全然不像一个害我背离师门的恶人。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我也对他笑,我一边笑一边提醒他桑海闲杂人众多,一定要看好弄御赐的物品,弄丢了便是杀头之罪。
他垂手往腰间一探,眼神森然地盯着我看了片刻,最后抿抿嘴挥了挥手。围着我的六只小船逐一让出道来,终现出一片辽阔天地。我夺过秦卒手中的篙一撑,脚下那叶小舟便慢慢转了方向,往桃源渡口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