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美且异美人之贻
洵美且异美人之贻
至此,我每日便以挑拨离间为己任,并逐渐悟出门道来,稍加整理,可总结出五诫如下:
其一,不需以言语激盖聂。因为就算你千言万语一通说,把流沙墨家之间的旧账从头到尾替他梳理一遍,他也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其二,以言语激卫庄时必须有盖聂和张良在场。卫庄出剑太快又极意动气,一怒之下二话不说就抡鲨齿砍你,若非凌虚木剑同时架住他,难免身首异处。
其三,端木蓉三字有奇效,若密语一般,一旦念及,众人色变。盗跖会瞪盖聂,盖聂会瞪卫庄,紧接着盗跖幡然醒悟一般,和盖聂一起瞪卫庄,卫庄会瞪盖聂,瞪完后拔剑的拔剑,抓瞬飞轮的抓瞬飞轮。
然后张良会硬生生挤到他们中间,以三寸不烂之舌一阵游说,安抚下双方后转头以秋后算账的眼神瞪你。此招有趣却不宜多用,毕竟张良的忍耐有底线,真的招惹到他得不偿失。
其四,赤练姑娘看似狠厉不易亲近,却也有弱点。挑衅她与墨家的关系,只需断章取义,添油加醋告诉她墨家如何非议卫庄,赤练便会毫不客气把墨家人数落一遍,奇妙的是她言辞毒辣却不显粗鄙,直切要害戳人痛处的水平几乎能与张良平分秋色。墨家人莫名其妙被她损后,往往不会解释,当即与她辩驳起来,两方越吵越凶不需多时便剑拔弩张。即便盖聂在场,代表墨家稍加解释,赤练也不听解释,只冷笑一声,面若冰霜堪比飞雪玉花带来之寒。
她是一招好棋,虽然可以带来斐然成效,却也不能频频同她汇报。一旦她起疑你居心叵测,便会千娇百媚施“火魅术”于你身上,你便会神智模糊,迷迷茫茫听她诱哄对她所说之话笃信不疑。
自我不明不白受她骗过,自此坚信张良是终南山的狐狸变成的,能在月圆之夜变回原形。遂缠着张良旁敲侧击让他演示给我看看。他闻言愕然,擡手触我额,问我醉否?发烧否?有疾在膏肓否?见我振振有词的模样,他先是匪夷所思,而后了然叹气,同赤练讨了解药给我,并威胁我再这般不老实,便让赤练姑娘诱我相信伏念掌门是女扮男装。
……可叹我无人证物证,空口无凭没法到伏念掌门那告他的状。
其五,喊白凤的凤凰鸽子,它会气到掉羽毛,收集一捧后送给墨家人,白凤就会朝他们丢羽刃。此计浑然天成,唯一的问题是那只神鸟羽毛渐渐稀疏,我良心略有不安。
我将观察到的东西纷纷记录在竹册,遥寄赠予瑶瑶,一来望她将来碰上这些人,能够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二来亦望她知道我并未忘记她。
可我不曾料想这一竹卷竟是与她最后的通函,之后想起,亦只能抱憾神伤,追悔没邀她来小圣贤庄一趟,未能一改她的命局。
我有意挑拨诸子百家的关系,张良则不厌其烦地调和他们的矛盾,一来二去,纵横的关系没有恶化却也没能改善。张良隐隐察觉到我的企图,问我对诸子百家联手是否有意见,我便装疯卖傻反问他,为何要有意见?
我按五诫谨慎行事,张弛有度小心翼翼,张良一时抓不到我的把柄,只能姑且顺其自然。于是我便我行我素,继续怂恿他们仇视对方,张良亦继续哄完一边哄另一边,于百家之间斡旋。
说来好笑,他们之间和平了,我却同张良越斗越凶。大概事极必反,三月之后,转机翩然而至,我与张良停了战,而原因令我自己都啼笑皆非——李斯叔叔派人抓走了丁掌柜。
李斯叔叔抓墨家人,我或许不会插手,抓儒家人,我或许会好言相劝,但他恃强凌弱抓走丁掌柜,实在惹我不快,再者他为了把祸水引到桑海来,竟不惜把扶苏哥哥扯进此事,实在破了我能忍受的底线。
我一气之下撂担子不干,以乾坤扭转之姿开始促进诸子百家的和睦,以确保他们能相与合作把丁掌柜从噬牙狱救出来。张良被我突然的转变吓得不轻,他怀疑我想出了什么厚积薄发的长久之策,打算卧薪尝胆、蓄精养锐收拾他。我懒得同他解释,张良这么多疑,让他自己吓自己,该。
为了逆而行之,我逼自己将先前的思绪清空,拟了新的办法。
譬如,以墨家的名义送流沙东西。毕竟以墨家的名义送流沙,后者不会信。我以为盖聂是上上人选,因为不论是谁听说东西是盖聂送的,都不会拒绝,亦不会闲着发慌去问他是不是真的送了。
挑礼物亦有讲究,得揣摩盖聂这样的人有可能送出什么东西。细细沉思几天,我掷千金买了三对白璧,恭恭敬敬献给了流沙。卫庄收下了,隔日回礼一般让白凤带我乘风凌云。至于九天之上我俯视河山,只觉天地无穷吾生须臾。我正看得入神,怎料白凤突然伸手推我,猝不及防我便直接栽下了凤凰。
我一阵惨叫,六神无主时又被他的凤凰险险接住。心有余悸之下我抱着凤凰的脖子不撒手,白凤便不乐意了,说我下手没轻没重这样抱着凤凰,它都要呼吸不畅了。我还在天上,我脚还发颤,我便明智地放弃了以武服人,同他讲故事以德服人。
“从前有一天,马厩失火了,孔丘的弟子匆匆来报,先师只问他们有没有人受伤。”
他半晌不语,过了片刻后道:“马是马,凤凰是凤凰。。”
“《诗》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送你白璧一双,你不回赠我一只桃子也就算了,竟这般恩将仇报。”
“你可别怨我。”他阴恻恻笑道,“我也只是奉卫庄的命令行事。”
“…奉卫庄的命令行事?”如此说来卫庄看穿了我设的局,我顿感不妙与费解,他既未问盖聂,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还以为只有庄子喜欢这样绕着弯说话,想不到儒家弟子说起话来也是兜兜转转拖泥带水。”他抱肘而立,居高临下地睥睨我,轻蔑笑道,“那我也同你讲个故事。传闻齐景公账下有公孙接,田开疆,古治子三员大将。他们战功彪炳,但也因此恃功而骄,晏子为绝后患,避便建议齐景公早日除掉他们。可他们水平高超,都是难以对付的角色,晏子便设了一个局。他让齐景公把三位勇士请来,赏赐他们三位两枚桃子。三个人无法平分两颗桃子,晏子便提出协调办法——三人比功劳,功劳大的就可以取一颗桃——”
“我听过这个故事。”
“哦?你听过啊。”他眼中杀气更甚,“那你便不是不知者无罪了。古有‘二桃杀三士’,今你三璧杀四人,还打着盖聂的名义,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流沙哪里来的四个人啊?”我万分震惊地看着他。
“原来你不知道啊。”他向下撇了撇嘴角,整张脸变得扭曲,身形突变,原来那身蓝白相间的衣服亦在一瞬间内换了模样,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你看清楚了,流沙不止三个人。”
也是。白凤那种一个月说话不超过三句的人,我怎么会傻到相信他会跟我讲故事。我细细打量他,从脸看到胸,依旧判断不出他是男是女,看他这打扮也是故意为之,于是我也不为难他,只问他叫什么。
他的身形又开始变幻,我便见得一个束着发,穿着黑衫系着赤色腰带同我长相相同的女子,凑近我道:“你又叫什么?”
这氛围甚是诡异,我并没有回答她,只盯着她看啊看,竟似照镜子一般。而她比镜子看起来更显生动活泼,我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感慨一句:“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她一阵大笑,就连笑声也同我一模一样。她偏偏头嗔我道:“你可真不要脸。”
“不像了不像了,我可不会这样嗔人。”
“……”她微微拧眉,算是接受了我的指正,摆正了姿势同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告诉你你借盖聂之名送东西予流沙的漏洞在哪里。省得你白费心思拉拢流沙墨家,却弄巧成拙。”
“在哪里?”我顿感好奇,立马追问。
“盖聂从不送人东西。”
居然是这么个原因。她这论断用在别人身上我或许还不信服,用来解释盖聂我却半点怀疑也没有。我于心下一叹,同她道了谢,只是有些闷闷不乐我送出去的那三对白璧没派上任何用场,卫庄小人收我赠礼还这般羞辱我。
“阿澈是后悔把美玉赠出去了?”忽闻张良声音,我吓得花容失色往后缩,他只眉眼轻柔看我,“你真是甚没骨气,方才掉下去时救命都喊不出口,只懂声嘶力竭喊子房。”
我顿觉脸上有火在烧,恼羞成怒也顾不上害怕,咬牙松了抱着凤凰的手,勉勉强强站起身拔荧惑要削他。他坦荡荡毫无惧色站在原地躲都不躲,我明知他只不过借了张良的形,再三扬高了剑却做不到把剑挥下去。
我曾以为伤害张良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只要拥有比他更快的速度,更高的剑法,更敏锐的洞察力,我就能毫无悬念地击败他。可早在在水云间三场比剑后那场加试结束后,我便知我太高看了自己。
击败张良的方法不是没有,事实上逍遥先生都明晃晃说了出来,一曰绝仁,二曰弃义。我口口声声说我愿随道法视仁义信如浮云,但这三个字却无一不束缚得我夜不能寐。
要一统六国,就要舍弃仁慈。要围剿叛逆,就要出卖朋友。要达到目的,就要牺牲誓言。
是荀夫子在我饥寒交迫时,不忌讳我秦国人的身份收我回庄,而设局送我出宫门的却是我最亲近的人。李斯叔叔不择手段追杀叛逆,而所谓的叛逆又伤害过了谁?我曾答应瑶瑶会陪她待到张良回水云间找我,却因听闻桑海变动毅然决然背弃了我的誓言。张良却能做到说在便不弃,说等便不离。
平心而论我并不希望他们待我好,他们在乱我心魄。又或者我本就心术不正,是他们一点一点引我走上正道。
见我长久未反应,那人影一变又恢复了原样,嗤笑着问我:“下不了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