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望剑如面
高山仰止望剑如面
断水的剑被卸下后,便如猛虎失爪,虽狠戾之气仍然萦身,却再难对我造成威胁。他意识到僵持无用,便侧开了身,转魄、灭魂默契十足地从左右两侧包抄过来。她们吸取了前车之鉴,将各自佩剑紧握于手。
六剑奴中我最不愿刀锋相向的便是她们了,因为在这对姐妹还尚未沦为罗网的凶器时,曾与我有过交集。
我从小便知自己不太擅长与人交流。即使有了绝妙的神思,会在斟酌择词时忘去三分,等千挑万选将话连贯了说出来,虽大概将意思说清了,却与我心之所想差之万里。一而再再而三如此,便心烦意乱不喜同外人说话。恰巧她们也是寡言少语之人,跟着我便不觉尴尬。后来父皇见我越来越沉默寡言,担忧我闷出病来,便执意调离了她们,给我换了个活泼开朗的丫鬟来。
我不知她们去了哪里,问也无用,索性不问。等后来我再见到她们时,已过去了三年。她们与其余四名陌生的剑客并立,听赵高一声令下,便为父皇舞剑。久别再逢,见她们出落得如此强大潇洒,我是打心里高兴,只想着待六剑奴舞完剑要拉她们叙叙旧。等鼓点消散,六剑奴收剑回鞘,我便唤她们的名字。
名字是她们刚随我时我给瞎喊的。姐姐叫扶桑,妹妹扶柳。她们曾唯唯诺诺问我取这名是何寓意,我还一本正经地解释说,我的侍从自然得跟我姓,换她们相视一笑。
那日我坐在父皇身边,唤扶桑没人理我,唤扶柳还是没人理我。她们只握着两把剑低垂着首站在赵高后边。见我不悦,赵高立马让开了身,同她们耳语几句,她们这才走上前,毕恭毕敬地抱剑同我行礼,称我为殿下。
赵高在一旁解释,说如今她们已不叫这个名字了,说人剑合一,方能最好地驾驭剑。他滔滔不绝地解释,我看着她们空洞的眼神却越来越窝火,便讥笑着打断他:“依赵中车府令的意思,为练好剑,那干脆本宫改名叫荧惑,父皇改名叫天问算了。”
他好不容易救活的场被我冷水一泼又凉了下去,赵高屈膝便拜,头伏于地颤声道:“陛下,微臣绝无此意!”
“起来吧。”父王挥挥手,并未对此事作何评价。
直到群臣散去后他才招招手让我过去,指着空荡荡的大殿教我:“这就是君王之道。”
“什么?”我蹙眉不解他的意思,擡手摸摸他因喝酒而有些发烫的脸颊,“父王醉了吗?”
“醒着醒着。”他摆摆手安抚我。他虽身有酒气,但眼神清冽如常,扫视殿堂后又重复一遍道,“阿澈,这就是君王之道。”
“孤家。”
“寡人。”
“故人心变。”
言罢他就笑起来,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哪儿还来的故人啊?都被朕杀光了。”
我闻之色变,愣怔地看着他时,便被扶苏哥哥一拽带到身后,请辞去。
离开宫闱时扶苏哥哥长松口气,这才恨恨望我忍不住掐我的脸严肃道:“阿澈你真该学学说话。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什么话该对谁说,都该参悟参悟。”
我知道扶苏哥哥并非挑刺批评我,我确实不懂说话的玄机。虽说知不知,上。可若是知不知,未能改,倒还不如不知来得轻松痛快。宫里的先生能教授我吟诗、作文甚至诵读,却没法让我学会如何说出讨人喜欢的话。偏偏我还洋洋自得,以直言直语为傲,只嘲笑其余人虚伪不堪。
言不合,道自然不合。我在秦宫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只与一三兄说得上话。一来他是我的剑术老师,擡头不见低头见,没法不说话。二来他胸襟宽广不记仇,骂完吵完依旧能饮酒纵马,很合我心意。
我并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也从未希冀着被所有人敬重爱戴。再加上有一三兄陪我打闹,我便不把这缺点当成什么要紧的问题,直到后来红妍予我当头一棒,逼我看清不擅言辞是很严重的。
严重到让我孤家寡人,孑然一身。而纵我身居公主之位,也无力挣脱此绝境。
一切仿佛又回到那天,我推开阻扰我、向我求情的人,抄着一根竹棍疾步走向我的丫鬟。被我命令退下的人跪在两侧,他们脸上是惶然是怜惜又是怨恨。
他们眼中这是何场景?公主败局恼羞成怒,仗势欺人,杖打丫鬟。他们总以为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一旦以为,便坚信。既坚信,便埋怨怪责于人。
可事实上他们懂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懂。
我多想辩解啊。我想耐着性子把来龙去脉和他们说一遍,可我说得清吗?他们听得懂吗?他们有耐心听吗?他们会信吗?
一三兄是挡在红妍面前的最后一个人,只要拨开他我就可以手起棍落,收拾那个我厌恶至极的虚伪小人。
然后呢?她就会痛哭流涕,连声告饶。
再然后呢?等我的就是,孤家、寡人、故人心变。
不值的,她不值得的。我深呼吸数次,最后丢掉了竹杖,铩羽而归。
我本以为自己再不可能提起这段尘封往事,却未能如意。竹榻被卫庄坐塌的那段时间我没地方休息,便常常抱着被褥偷偷跑到屋顶上睡。张良觉得有趣,偶尔便会来陪我。
仰望星河时我们便会瞎侃,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聊开心的事,聊不开心的事,聊当下,聊过往,聊欣赏的人,聊讨厌的人。
兴许是天地辽阔时人的胸襟也会开张,畅所欲言。我慢慢悠悠地把陈年旧账挖出来,偷梁换柱改了涉事人的身份后,告诉了张良。他听后半晌未语,而后送了这段往事一个颇为讥诮的评价——红妍祸水。
短短四字一语双关,既骂了红妍不义,还顺带戳我痛处。
不偏不倚,多么中庸。
我心中极喜欢他这一总结,但还是不依不饶为自己辩了一句:“祸兮福之所倚。”
他摇摇头,蹭得身下砖瓦细微地响动。
“子房不以为如此吗?”我便侧脸看他,“那些伤害你的人,有时可以让你变得更强。”
“非也,阿澈因果倒置了。如果这位红妍姑娘以让阿澈变强为目的,因而磨炼你,子房觉得无可厚非。但若她本意是伤害阿澈,那么她给阿澈带来的是福也好,是祸也罢,都不能为她的行径正名。”
张良这话说得有几分玄妙,我听着有些受教,便一声不吭细细揣摩。他久不见我说话,遂偏了首瞥我一眼,又转头仰望苍穹道:“阿澈不用怕会被遗弃。”
“我当然不怕了——”我心下一惊,当即要拿出那孤家寡人君临天下的王者之风自欺欺人。
张良不许我骗他,也不许我骗自己,只垂手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看流转的星河:“房宿在那。”
“看到了。”我觉得他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习惯成自然,也就点点头眯着眼去寻我的星宿,这才惊觉心宿离房宿居然如此之近。我心下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所以呢?”
他微微一笑道:“子房在这。”
“……”我猛地翻个身子背对他,以确保不被他看到我面上绯红。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哎呀这子房……赋比兴用得还真是不错。
“殿下。”转魄与灭魂同时唤我,她们音调平平,毫无起伏。
我陡然从神思中惊醒,望着她们看了片刻,忽而有些怅然,情难自禁便唤道:“扶柳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