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人生自是有情痴
32、人生自是有情痴
九华殿沉云密布,鸦雀无声,几名军机大臣交换着眼神。
“陛下,老臣虽一把年纪,但还提得动宝刀!让老臣带兵出去擒拿反王,定不孚圣望……咳咳……”夏儒猛地从座椅上起身,咳嗽不止。
“老……将军,朕明白您的忠心,您还是好生待在这,莫让皇后劳军在外还牵挂忧心呐!”朱厚照忙安抚老爷子,人前还是没唤出他最想唤的“岳丈”老泰山。
“这……”夏儒露出愧色,偷偷瞪一眼夏臣,有些责怪的意味。皇上亲征决心那么大,哪有临阵让皇后出马的道理,她以为她是穆桂英还是花木兰啊?要是贻误军情大事,夏家怎么担当得起?
安顿好父亲,夏臣站在殿廊拐角,望着层层叠叠的金脊飞檐出神。“大哥,三妹带兵出扬州,吉凶未卜,她竟连你也不告诉么?”夏助站在他身后,收起往日的戏谑跳跃。
“既是祸福难料,当然牵连越少越好,妹妹这么做,也是保全你我。”夏臣叹了口气。
“可我不明白,看样子皇上并不主张此事,三妹何必冒险走这一遭?”
夏臣回头,嘴角抽搐了一下,“据说王阳明在南昌……”
王阳明?夏助跟着惆怅起来,这都多少年了,三妹把皇帝尊严置于何地啊,“就算她插上翅膀飞向王阳明,还能摆脱一国之母的身份不成?三妹冰雪聪明,怎么在个人私情上犯糊涂呢?”
夏臣不置可否,何止三妹,这世上被誉为天下第一聪明人的人,不也犯了情痴,乱了纲常?
“娘娘,饶州一过,咱们就到南昌了。”
“昼夜兼程,总算到了。”连绵耸立的城郭,宛如顶天立地的巨人屹立在苍穹之下,一条条战壕,一道道拒鹿角,绕山全长二十余里,将交通要道封了个严实,夏则灵负手站在栈道上,日夜奔波的面容略显忧虑,宁王还真是养兵千日,筹备得当啊。
“探兵何在?”她扬了下衣袖。
探兵递上南昌外城地理图,“回禀娘娘,城东南设有十三道关卡,约五千人马镇守城关,守关将军乃是宁王心腹亲信朱拱,此人兵法娴熟不易对付,娘娘是否考虑驻扎此地以待援兵?”
看样子,宁王是将留守南昌的大部分兵力布在近鄱阳湖的东南方向,而王阳明从吉安出发应该处于西南,那里是南昌的薄弱之处,过去这些天还没什么动静,看来她想得没错,王阳明的所谓十万大军……哎!她毫无带兵经验,正面强攻饶州实在不是上策。
兵法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大军绕过安庆之后,并没再遇阻军,要是她能骗朱拱打开城门就好了!两万大军长驱直入与王阳明汇合,可是谈何容易啊?她和不懂日常耍的那些小聪明到了战场上完全不够用,只要一对上宁王,她总有一种全线溃乱的无力感。
“娘娘,您是不是在想,智取的事?”谷四维换好伤药,听了半天商议之人的动静。
“怎么?谷总管有何见解?”夏则灵勉强弯了下唇角,她还是很难对谷四维有好感。
“其实也没什么,只要娘娘狠得下心,就没什么办不到的。”谷四维捂着伤处,眼角隐有黠气透出。
都伤成这样了,算计人的本能一点没少,夏则灵扯了扯嘴角。她听明白了,朱拱既然是宁王亲眷,也就最得宁王信任,也最接近宁王隐私,是个可以利用之处。
两万大军被分为两路,一路埋伏在栈道下方,一路由夏则灵亲自带往饶州城下。她墨发高束,白袍银铠,和邢风并骑走在前面,城墙上的弓箭手蓄势待发,严密窥望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只见马蹄忽然驻步,随即传令兵离队通禀。
“城下何人?”朱拱见人单骑而来,觉得事出有因,命手下不得轻动。
“小的扬州城营副将,奉宁王密令前来告急,调兵入南昌,请将军开城门行个方便!”
一听开城门,朱拱陷入迟疑,“叫你主将前来见我,没有信物本将如何信你是王爷派来的?”
副将听罢回去传话,不多时,夏则灵来到城下拱手道:“在下扬州夏灵,曾蒙受宁王大恩,如今王爷有难,情急之下只好襄助王爷镇守南昌。”言罢从怀里掏出一枚翠色玉佩,差副将呈交到朱拱手中。夜幕漆黑,哀凉之情尽数吞噬,她不止一次利用过宁王对她的情分,这一次,近乎敲骨吸髓。
确定是宁王贴身家传玉佩,朱拱震惊的同时只能相信,传令开城门放行。
两万大军慢悠悠地通过大街至西城门,一路上,夏则灵向朱拱编了个多年前侠王之恩涌泉相报的故事,邢风在旁添油加醋,朱拱一副看破表象的样子。末了,夏则灵补充道:“听说皇后娘娘随君出征到了扬州,在下路过安庆时,听王爷言下之意似乎对皇后有些投鼠忌器,想派人刺杀王驾,却又担心伤及皇后,倒是耐人寻味啊……”她随口胡诌,不想朱拱真的露出苦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到了这个地步,王爷自是懂得取舍。”夏则灵故作心领神会,朱拱更深信不疑了,“这是除了樊礼外,王府没几个人知道的秘密,王爷真的与你交情匪浅啊。”
“那是当然。”夏则灵笑得嘴角都僵了,不远处的滕王阁屹立赣江之间,南昌近在咫尺,她比宁王更懂取舍。
大军一过饶州,立时有消息传了出去。
主帐内,灯影低垂,宁王不说话,参将们低着头,腰刀闪烁着闷窒的暗光。
宁王一早放出消息回援南昌,实则打算亲率小股人马从山路险峻的集贤关绕过安庆,再派出疑兵诱安庆守军出城追击,这一切的前提是南昌不容有失,他判断王阳明准备围攻南昌的消息是扰乱军心,耸人听闻,可是现在,朝廷军竟然大摇大摆通过饶州防线,简直就是给久战不利的局面火上浇油!
“王爷,此事不能怪罪朱拱,实在是……对手诡计多端,防不胜防。”这刀子是主子亲手递过去的,樊礼也不知道怎么劝。
宁王蠕动着下颌,褐眸轻眨,好似闪过千言万语最终归于平静,“整顿全军,回……”
“王爷!”樊礼语出激动,替宁王不甘,“这是破安庆的最后时机,安庆一过,王爷便可直取应天,这时怎能半途而废?”
“安庆守将与王阳明勾结通气,久攻不下,等来朝廷大军压境,应天又有了充足的时间备战,我们很难速胜。”宁王吁了口气,不知是冷静还是沧桑,“南昌内有守军,本王现在回去,可将朝廷军首尾夹击,活捉领兵之人,朱厚照才会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樊礼听得将信将疑,见宁王眼神中透出杀机,终是退到账外传令。
南昌惠民门前两军对垒多日,夏则灵来到驻军之地,却被告知王阳明不在军中!但王阳明还真的号召三万人马驻在城外,虽然是江西各地来的杂军,衙役、农民混在其中,但声势浩大,士气铿锵,好像随时要将叛军撕个粉碎。
原来,王阳明早已传檄各地,斥反王,诉诸恶,去侠名,这是阳谋。
夏则灵换回女装常服,在营帐间四处观望,搓着手,跺着脚,盼着王阳明早些露面。
用完晚膳,她还不想回房,与山岁走到营寨大门上的一座望台,今夜没有繁星,也没有皓月清辉,只有墨色的云层凝聚在半空,夜风一吹,又洒漏出些许微光,浩瀚的大地仿佛只剩下她脚下的这片光亮,人也成了沧海一粟,渺小而无力地浮游于天地。
“山岁,你笑什么?”夜色宁静,夏则灵听到短促的一声低笑。
“我是替小姐高兴啊,分别这么久,总算又能见到王大人了。”
“你还有心思玩笑。”夏则灵愁上眉头,“我想见他,更希望他能想出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别让战端进一步扩大……”有些侥幸总是存在心里,说不出口。
“娘娘,下官好找啊!”衣袂飘拂,脚步匆促,尤祥沿着长阶走了上来,随即递出一只湛蓝色锦囊,“小的没有随行大人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夏则灵一惊,难道王阳明算到了她会来?打开锦囊一看,“师兄要你做军师,让我们立刻立刻发兵攻南昌!”
可是朱拱按兵不动,她很难主动出击啊。见她犹豫,尤祥道:“大人理解娘娘仁慈,但若此时不对南昌出兵,宁王很难相信南昌是真的有难,大人的计划也就无从施行,一旦宁王掌控战局,将会给江西和应天百姓带来更深重的灾难!宣公说止戈为武,大人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娘娘还是……”
乌云遮蔽月,大地上一点光亮也没有了,夏则灵遍体发凉,终于闭目点头。
翌日,邢风点齐精兵一万五千,加上驻地两万人马兵分四路攻向南昌四门,旌旗遮日,战鼓咚咚响,城内城外厮杀三日,城关内外混乱狼藉,倒塌的长杆挂着残旗,余火烧着废墟发出裂裂微响。
进入章江门,踏过一具具温热的尸体,夏则灵不再恐惧,沉着地命人收殓尸身,清理战场。欣慰的是大多百姓被提前安置,她更没想到南昌会破得这么容易,藩兵残部抛刀扔枪,降的降,逃的逃,并非她想象的固若金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