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幽兰
5、幽兰
夜,悄无声息地到来,池塘莲叶底下蝉鸣蛙声叫个不停,令人烦得厉害。
夏则灵倚在常坐的琴案旁,攥着玉佩擡到眼前,凸起的祥云提头温润流光,繁复的濠字精雕细琢,一闭眼,脑中全是那两人对视的画面。
凤姐梦想着嫁入高门大户,象征他藩王身份的“宸濠之印”盖给她,这泼天的富贵终于到凤姐头上,所以,宁王不是上苍派来解救她的,而是成全凤姐的吧?
失落地叹了口气,夏则灵擡起纤指“铮”地勾起一弦,不知不觉,弹出一曲《闺怨》。
“戚戚彼何人,明眸利于月。啼妆晓不干,素面凝香雪。良人去淄右,镜破金簪折,空藏兰蕙心,不忍琴中说……”韦庄真不愧是晚唐闺情词的大家,绝句拔群,道尽思君之苦。
蓦地,身后熟悉的箫声响起。曾经的心动,今日的心痛,一起涌来,夏则灵猛然按住琴弦。
宁王缓缓放下竹箫,盯着她的背影发怔,灯火迷离,粉莲绿叶,映着抚琴的身影更加神秘魅惑,半透的青衫随风轻动,透露着冰肌玉骨,雪背细腰,有些不可描述的念头瞬间被勾起,属于男人的本能反应,江南多美景,美得他想细细探索,慢慢品尝。
良久,夏则灵起身,路过宁王身畔,淡淡道:“夜深了,王爷请回房吧,要是被人瞧见我与王爷三番两次夜里相见,就不好了。”
刚要迈步,突然手腕一紧,夏则灵慌忙抽了出来,“王爷请自重!”
宁王放下空握的手掌,眼神有了异样,“什么事让你生这么大的气?”
明知故问!夏则灵忽然觉得有点愤怒,宁王是不是把她当傻妞啊?“王爷是何等身份,则灵岂敢生王爷的气?听说龙凤店的陈皮酒让人一喝就醉,王爷要好好品尝才是!”
“哦……”宁王故作了然的神情,笑得有点委屈,“原来是因为我跟凤姐对联的事啊,本王当时只是看没人对得出来,一时技痒,就出手了。前几幅对联,你对得那么好,那么灵巧,那么富有智慧,实在令人佩服……在你面前,本王这些都是雕虫小技,没想到反而惹你烦恼,下次不敢了。”
宁王夸得天花乱坠,夏则灵紧绷的小脸有了松动,“真的只是这样?”
“本王没必要骗你吧。”宁王幽幽叹了口气,意有所指。
夏则灵眨了眨眼,尴尬的红云浮现雪颊,可还是为那对视的一幕而别扭,“其实……则灵并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只是……”她叹了口气,”实话告诉王爷,我曾经很喜欢一个人,就在不久之前,他和别人成亲了,我就断了念想。我现在很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去面对更多的伤害,不知王爷能否理解……”
“我明白。”原来她那晚醉酒,就是为了那个不喜欢她的男人,突然一股酸涩,又很快被愉悦取代,他不想问那个男人是谁,他自信能够覆盖她全部的阴影,“曲未尽,情难诉,我们再合奏一曲吧。”
夏则灵正欲推辞,宁王从袖口里抽出一叠三寸大小的素帛,“听乐文老师说你悟性很高,勤于练习古曲,不知这本你是否会喜欢?”
夏则灵疑惑地接过,双眼当即绽放出不可置信的光芒,“这、这可是《幽兰诀》啊!失传了六百多年,王爷是从何处得来的?”相传幽兰诀出自梁代琴家,乃是有如和璧隋珠般珍贵难得的古谱,后人只是凭着想象改编,却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实谱!这对于她这个喜爱音律的人来说,简直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这是我玄祖在世时多方收录撰写来的,玄祖精于戏曲,我在整理玄祖遗物时便记下来了,你拿去练琴吧。”
“这……这太珍贵了!则灵不敢接受。”夏则灵正要递回去,宁王却把双手背到身后,“有道是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本王喜欢听你弹琴,你安心收下就是。”
夏则灵克制着激动收下,却无法心安理得,低低问道:“王爷出门多日,不知王妃……是否一切安康?会不会……太过思念?”
宁王一怔,旋即笑了,皎皎月色下无法形容的英俊夺目,“本王尚未娶亲,妃位空悬。”
“啊?”饶是有所揣测,夏则灵还是被这个答案惊到了,“王爷乃是皇亲,怎么这般年纪还……”脸一热,她咬唇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王爷成熟豁达,仰慕者无数,所以才有此疑惑……”
“人世间有百媚千红,粉桃、白梨、菊..黄、红荷都是美得别具一格,但本王心中所念,不过是幽幽山谷里的一抹兰香,清新雅致,自然动人。”宁王直视着夏则灵的明眸,诉说着他心底最真实的渴望,面具戴久了,他却也没忘记自己的本来面目,眼神又变得幽深,“高岭之花,不可随意摧折,但本王相信精诚所至,若有所得,也定是世间至高至美,至难得到的东西!”
向来直白最动人,夏则灵脸颊漫上无法掩饰的红晕,克制着剧烈异常的心跳,勉强组织语言,“王爷可知,幽兰清雅脱俗,生于深山幽谷,识此者谓之为旷世奇珍,不识者谓之为乡野杂草,来日若有姑娘入了王爷的眼,那么在王爷眼中就是最好的。王爷秉性宁缺毋滥,对于将来的宁王妃,也是一种幸运吧……”
话落,汗湿的玉手又被宁王握在掌心,这一回,她瑟缩着没有抽出。
“实话说,本王遇到你之前,从来不知道惦记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更不知道,也无法想象,本王会对一个女人如此牵肠挂肚,不知你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觉?”
“这……”掌心的热度太不寻常,夏则灵有点惶恐,宁王眼中的诚挚让她有些茫然,宁王是真的对她有那个意思吗?可是,她怎敢轻易接受,她害怕,万一再次沦陷,无异于伤口撒盐。
“这件事,让我好好想想。”见宁王还要再问,夏则灵终于将手抽出,“这首幽兰诀我会用心研习,王爷还是……早些回房。”她匆匆而走,掩上门闩。
不多时,一缕箫声响彻庭院上空,飘动的额发拂过竹箫,掠过志在必得的眉眼,绕着发带搅在丝丝旋律之间。
乡试在即,书院停学,龙凤店镇生意火爆,朱正数日没来书院,在酒馆从早忙到晚。
月上柳树梢,就是他坐在水井旁的安谧时刻。朱正捞起一枚蜷曲的落叶,一点点搓平。不懂曾经劝他,落叶荣了会枯,枯了又会荣,枯木逢春,否极泰来。
是这样么?为何他好不容易缓解治水失败的痛苦,又跌到下一份痛苦里去了?
身后刮起一阵奇异的风,一只夜鸪受了惊吓,“哗”地一声飞走了。
“拜见主子,那件事有眉目了。”谷四维以绝佳的轻功落到朱正身后,几乎无声。
“讲。”
“奴婢派了十几名暗卫暗访佘山脚下的酒楼、医馆,终于在一家名叫本草堂的药铺打听到消息。秋掌柜说在三个月前,他的一名女学徒跟着他进山采药,碰巧在淀山湖边,将画像上的年轻人带回药铺,给他喂饭、换药。据说那姑娘是梅龙镇的人,每隔十天半月就跟他上山采药,分给因水灾而感染瘟疫的难民。”
朱正愣住,李凤固然心善,也会给进京赶考的男人送盘缠,但行医施药,不像她所为。
“掌柜说的这名姑娘,可是龙凤店的凤姐?”
谷四维豁然想通了什么,主子贵为太子,却甘愿被一个酒家女驱使为奴仆,很明显是看上那名叫李凤的女子了!可是主子却命他打听救他的人,那么主子的真正心意……他定下决心,道:“那名女子,姓夏,就是与主子在书院交好的那一位。”
一股凉气横冲直撞地窜上脊背,朱正脑子里好像钻进一只马蜂,嗡嗡地响。
竟是这样!真的是这样!他慢慢转过头,眼角赤红,谷四维一愣,垂首不敢直视。
明明救了他,却一再否认!还谎称是李凤救了他,则灵,你、你怎么可以如此欺瞒我?
四周静如死水,谷四维飞快思考,看样子,主子跟这位夏家小姐羁绊颇深呢!
朱正忍回眼眶里的热泪,夏则灵虽然骗了他,却让他对她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她的美貌,她的才华,她济世为民的博爱、善良,都深深吸引着他。
只是,她费尽心思撮合他和李凤,甚至不惜编织谎言,真的太让他寒心了!
谷四维思考片刻,询问道:“宁王殿下也在梅龙镇多日,不知意图如何,要不要奴婢去打探一番?”
“不必了。”朱正捡起石块抛进井里,扬起一道冷硬的弧线。皇叔来梅龙镇的意图,呵呵,还需要打探么?他的几位皇叔在藩地干的好事,无非是,欺男霸女。
“奴婢告退。”谷四维若有所思,一个为主尽忠的计划悄然在脑海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