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回浪淘风簸自天涯 - 三里清风三尺剑 - 松香入墨 - 武侠修真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一十三回浪淘风簸自天涯

红袖笑道:“妹子不忙,等我慢慢给你说着韵脚的事。韵脚是有选取规矩的,比方说韵书、韵牌匣子就特特对韵脚有分类,改日我去市集买来给你,你看了便知。比方说‘盆’、‘魂’、‘痕’、‘昏’等是十三元中的‘门’韵,‘忘’、‘尝’、‘香’、‘觞’等是‘七阳’韵……”正说着,西门口听得老大没趣,不住打哈欠,江风则听得颇为认真,怜心更不必说,不知何时竟已找了纸笔来,一边听,一边记,生怕忘了。西门口道:“这有什么好记的?好好的字,非要分不同的匣子装起来,最是没趣,倒不如装酒来得实在。”怜心嗔道:“打你的哈欠去。”一面又催红袖说。红袖便道:“妹子不知,这韵脚是最末的了,不过是一桩用字规矩罢了。若果有好词,则不可拘泥其中。再一则说,韵书上也是有的,妹子不记也罢。”

怜心一面道:“是了,是了。”一面还是记着。红袖又道:“若说作诗,便少不了起承转合……”说着看向江风,道:“我若说得不对的,江弟你学识渊博,请务必指正,万不可因我之故,误诱了怜心妹子。”江风和西门口本已结拜兄弟,是以红袖便以江弟相称,只是江风一时没改过口来。

江风忙道:“不敢,不敢,红袖姑娘只管说,我也学些。”怜心也道:“他懂什么来,姐姐只管教。”

红袖笑了笑,于是又道:“我不会作诗的,但听人说来,诗大抵不过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对仗亦有讲究,须得平声对仄声,仄声对平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

怜心停笔问道:“什么虚?什么实?”红袖道:“比方说唐时李义安曾作有一首七律《锦瑟》,共八句。先两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是起,当中承转‘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便是工整的对子。‘晓梦’对‘春心’,‘晓梦’是仄声,梦是虚,‘春心’是平声,心亦是虚。‘蝴蝶’对‘杜鹃’,‘蝴蝶’是仄声,是实,‘杜鹃’是平声,是实。便是平仄相对,虚虚相对,实实相对。‘沧海’‘蓝田’;‘月明’‘日暖’;‘珠’、‘玉’;‘泪’‘烟’。无处不是对仗。承转之后便是合‘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红袖见怜心记得跟不上自己说的,便停下来。只见怜心抬起头来,娥眉微蹙,道:“原来作诗有这许多讲究。”红袖笑道:“可不是么?诗是难得很的。但诗的好坏之分却不在这起承转合,对仗之间。若是果真有了佳句,平仄虚实对不对都可使得。比方说名家太白的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再比如他的‘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都是不对仗的,‘一人’不对‘留行’,‘白发’不对‘成雪’。却是千古佳句。”说着看了看江风,道:“我说的有不好的地方,江弟一定说明才是。”

江风忙道:“果然你太是自谦了,这番言论是亘古不错的。便是练武功也是如此,恩师就常对我说不可凡事循规蹈矩。”说着转头对西门口道:“大哥,你说是么?”

西门口本没多大兴致,但既然江风问了,他便答道:“是这个理。我不爱文人的绉绉俗套,但也颇喜欢青莲剑士的章句。便是因为他之所作桀骜不驯,独树一帜。若说武功,则更是如此了。江湖中一些个只管依着他人的所成之学而练,自己却丝毫没有见数的人,武功练得再久也不过是些迂腐庸才,我最是瞧不起。”

说到此处,江风只觉甚合己意,不禁以茶作酒和西门口对撞了一杯。怜心忙道:“且住,且住!好端端的红袖姐姐叫我作诗,偏生你两个又扯上了什么武功!怪道说你们是个莽夫呢,半点情理不通。”她轻嗔薄怒,弄得红袖、西门口、江风三人都笑了。

红袖道:“我是不会写诗的,妹子若是真要学,指望我总是不成的。依我看,妹子须得多读些前人写过的佳作才成,但又有古话说得好,一口是吃不成个胖子的。妹子须得由浅至深,由易及难慢慢研读。我明日先去给妹子买些王摩诘的诗作,妹子读过之后,再读些老杜,而后读青莲,最后读陶渊明、应、谢等人之作。妹子是个有天赋的,如此读过不出二三年,必是个诗翁了。”

怜心听她说来要读这许多书,比自己以往跟着师父学医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禁有些失落,但又听到她说读过二三年便能成个诗翁,便又起了兴致,道:“我从前从没想过写诗也要读这许多东西的,我也不做什么诗翁,便会写上二三句就成,也得读这许多么?”

红袖笑道:“比方说钻井取水,井不深,水是没有的。再者古话说了,凡天下事,得之不难,则失之必易;积之不久,则发之必不宏。妹子若要学诗,不多读书是不成的。”

西门口冷哼一声,道:“我早说了,好端端的学什么作诗?费时费力,无趣得紧。”怜心瞪了他一眼,心中便不服气,道:“我偏生要学!读些书有什么打紧?总好过有些莽夫,整日价的就会打架斗狠。”

江风笑道:“你是说我么?”怜心白了他一眼,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是西门口和江风都不说话,怜心又央求红袖道:“左右我现今没读书,作不出诗来,姐姐便作两句诗给我听,好不好?”

红袖笑道:“凭我读过什么书?如何作得出来?别说现在作给妹子听,便是限我三五日,也未必能成。”怜心只管不依,再三央求红袖作诗。红袖无法,只得说道:“妹子要我现在作诗,是断不能够的了。不如我想些前人作的念给妹子听,一来现成的易得,二来总好过我作的。妹子说可好不好?”

怜心想了想,道:“那也好。但须得限题,我又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好坏,姐姐胡乱忽悠我总不成。”

红袖笑道:“只是不知妹子限什么?太难了我只怕想不出。”怜心想了想,是时,只听屋外雨声更响了,便道:“啊,有了!姐姐你听。”红袖方知她要限雨作题,不待回话,便听怜心道:“这雨下得好大,姐姐就以这个雨声作题,速速念两句诗来我听。”

西门口在一旁听着,心想:“这丫头好生会刁难人,不知红袖能不能称了她的意。”江风则仔细听着外面风雨声,心想:“这样的雨好大,若是用易安居士或是李后主等人之作,则难免不合景了。怜心这妮子跟人熟不得,一熟了来便要放纵性子,如今连红袖姑娘也给她刁难了。”想到此处,不禁也替红袖为难,细细想了一会子,寻思:“前人所作跟这样的雨称景的倒是有,只不知红袖姑娘以何作答。”一面想着,一面看向红袖。

红袖果给难住了,一时没想出来,怜心则狠命的催。这么一来,红袖更想不出来了,只得说道:“好妹子,如今我是想不出来了,赶明儿一早想出来念给你听好不好?”

怜心道:“不成,不成。须得今天,就在现在念给我听。”红袖再三告饶,说想不出。怜心只顾不依,再四催着要听。红袖无法,一时间无计可施,一瞥之间只见江风用筷子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放翁”二字。恍然想起,道:“有了!有了一句。”

江风赶忙伸手将桌上的茶水抹去,只听怜心道:“是什么?姐姐快说。”红袖道:“是陆放翁的诗,‘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妹子看可还使得?”说罢如释重负,取出手帕来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

怜心喃喃地读了两遍,拍手道:“好,使得。我先记着,往后都要读的。”于是就拿起笔在纸上写了起来。红袖看着江风,道:“谢……”话刚出口,只见江风忽地使个眼色过来,赶忙住口。细想一下便即明了,江风必是怕怜心往后找他啰唣。于是笑了笑,便不说话了。

怜心抬起头来,瞧了瞧红袖,道:“姐姐谢什么?”红袖一愣,忙道:“谢天谢地。”怜心“哦”了一声,又低头去写。

正在此时,只听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像是有人飞奔而来。江风看向西门口,道:“这么晚了,不知是谁,慌慌张张的跑来做什么?”红袖道:“我出去看看。”正要起身,西门口道:“不妨事,等他来了再说。”

三人说得几句,那脚步声果然到了门前,只听一个人大喘着气,火急火燎地道:“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红袖道:“我去开门。”于是起身去把门打开,只觉一股冷风猛地往屋中灌了进来,红袖不禁打了个哆嗦。再看时,那人原来是西门口雇的打杂的下人,名唤李贵的。此时浑身湿透了,头顶若屋檐,正往脸上不住的滴水。

红袖连忙将李贵扶进屋来,道:“小李哥,怎么了?你进来慢慢说,外面风大。”

李贵一面慌慌张张的喊道:“少夫人,不好了。”一面踏进屋来,只站在门边,不往里走,想是怕弄湿了地。红袖又道:“不碍事的,你进来坐下,慢慢说。”

那李贵也不往里走,只是喊道:“不好了。”西门口喝道:“天塌下来了么?慌慌张张的,到底出了什么事?”李贵给他这么一喝,连忙跪在地上,道:“少……少爷……大……大门前……有……有人设灵!”

彼时红袖已给李贵端了一杯热茶过来,李贵不敢伸手去接,只是战战兢兢的向西门口磕头。不知何时西门口已走到了他身边,伸手往他臂下一托。李贵只觉浑身一股热气,不由自主了站了起来,只听西门口道:“起来罢。大丈夫跪天跪地,不必跪人。我虽花了银子雇你使唤,你却不必跪我。”

那李贵感激不尽,一把热泪竟不自禁的洒了下来,红袖又给他递过热茶来,道:“小李哥,你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李贵颤颤巍巍,仍不敢去接。西门口道:“拿着罢。我出去看看。”

李贵这才接过茶来,不知西门口已出了门去。李贵回头看时,大雨中已没了西门口的身影。只听江风道:“大哥等我一步。”说完人影闪动,也出了门去。李贵直看傻了眼。

这里红袖喊道:“怎么也不拿把伞?”不见回音,想是两人已去得远了。便将李贵扶到凳子上坐了,道:“小李哥你在这儿歇会儿,我们出去看看。”李贵不置可否,只听红袖又道:“没事的,你坐着吧。”李贵这才坐定。

彼时怜心已取了伞来,递一把给红袖,道:“姐姐,我们也出去看看。”红袖“嗯”了一声,二女便撑伞出门去了。

一时来至大门外,只见西门口和江风并肩站在雨中,浑身湿透了,却兀自在交谈什么。其时雨声甚大,红袖和怜心虽与他们相隔不远,却听不清楚。二女赶忙走将过去,红袖给西门口撑了伞,怜心为了避嫌,便递了一把伞给江风,道:“喏,你自己打着。”

江风道:“这会子还打什么伞?”怜心本要训斥他两句,待往眼前一看,便不作声了。只见大门前不知何人摆了一座灵堂!正当中是一口黑木大棺,其上贴有符纸,棺前是一块无字灵牌,放灵牌的凳子下燃着两只大白蜡烛,因凳子挡着雨,是以蜡烛并未熄灭,但火光已在风中微微欲熄。

怜心看着,只觉说不出的瘆人,不禁往江风身前靠拢了些。红袖似乎也极害怕,向西门口道:“那是什么?”只听江风喊道:“何方高人?请现身一见。”喊声远荡开去,依然不闻回声。

西门口道:“兄弟不必喊了,你已经喊了三四次了,若是个有胆量的人早出来了。”江风道:“是。”西门口又道:“哼,装神弄鬼!”江风见他欲待发作,忙道:“大哥小心些!”

西门口道:“不碍事的!”说罢挺身上前,喝道:“太岁头上动土!”江风深恐黑棺有人忽施暗算,忙地抢上前去,正走出一步,只见西门口猛地一掌劈出,“霍拉”一声,那黑棺登时炸开,木板纷飞,棺中空空如也!

红袖和怜心都不禁“啊”了一声,江风已走到西门口跟前,道:“大哥,这事着实有些古怪,兄弟过去看看。”说罢走到灵堂旁边去瞧,这时灵堂已给西门口一掌震翻,蜡烛受雨,早熄了。好在红袖打了灯笼出来,江风借着余光,只见地上除了一些黄符纸和西门口震碎的黑棺碎片外并无半分异样,心中愈渐不安。

怜心赶忙打了灯笼走到江风旁边,道:“江大哥,你看见什么没有?”江风摇头道:“没有。”怜心在他旁边站了片刻,便道:“那我们赶快回去吧。”江风道:“再瞧瞧。”说着又去翻地上地黄纸,欲待查出蛛丝马迹。

只听西门口道:“兄弟,怜心妹子,你们过来罢。”江风携着怜心走到西门口跟前,忧心忡忡。西门口反倒不如何在意,说道:“咱们回去罢。”

江风道:“可是……”西门口又道:“不过是些小人暗中作祟而已,怕他何来?只管回去便是。”红袖见了适才那古怪的灵堂,心中早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她最是怕鬼的,虽明知是人为,却也不禁心中惴惴。这时见江风脸色不好,还去宽慰他道:“江弟也不必想太多,等明儿白天咱们再来查查有什么古怪便是。”

江风听得西门口和红袖如此说来,只得应道:“是。”其实他倒不是害怕什么,只是心中甚感愧疚。想着上次和西门口一起下江南来,途中便遇到高聪、高霸来寻事,为此许赤臣还丢了性命;在西湖那次,任平生也找到了他,险些与西门口一家结上梁子,虽然事后得知任平生便是他的娘亲,找他也并不是为了生事,但终究因此闹了西门一隅父子。后来因顾及到娘亲在江湖中不以真面目示人之故,江风便没将任平生是自己娘亲一节告知西门口,只是在心中抱歉。如今再来江南,不过住了几日,便又生起这样的变故,他断定此次必又是因自己而起,心中着实过意不去,心想:“大哥虽然豁达,不拘小节,但每每因我之故给大哥添上不少麻烦,总是对他不住。我虽与大哥结义成了兄弟,但却不能为他分忧,反倒总给他惹来事情。天下最无能之人莫过于我了。”

他正想着,西门口见他满脸愁思,又素知这个兄弟什么都好,只是心忒细了些,每每为一些小事也要纠结半天,这次必然又在想些什么不好的事,当即宽慰他道:“兄弟不必多想,便是真有人来寻咱们晦气,难道我西门口还怕他不成?咱们只管回去,如此待在雨中,岂不是向小人示弱?咱们不能叫卑鄙之人快活了!”

江风又应道:“是。”这时怜心已给他撑了伞,道:“西门哥哥说得是,江大哥,咱们先进屋去罢。雨越下越大了。”江风这才想起因己之故,又累得怜心、西门口、红袖三人在大雨天中站了好些时辰了。再看时,只见雨实在太大,自己和西门口先时冒雨出来,浑身湿透自不必说,而怜心和红袖虽然打了伞出来,此时鞋子衣裙也湿了大半,心中愈渐过意不去。

西门口“哈哈”笑了一阵,道:“兄弟,我瞧你就是心思太过细腻,对一些事情太过执着了。岂不闻满则亏?你愈是想面面周到,则愈是容易出现漏子。走!咱们再回去喝些酒,你只要酒上了头,便什么都放得下了。”说着拉了江风的手便进府去了。红袖和怜心在一旁跟着,帮着二人撑伞。这时连怜心也不去埋怨西门口和江风又要喝酒一节了。

四人一道回到怜心住的小院中,进得屋去,都觉小屋中说不出的暖意洋洋。那李贵也并未坐在凳子上,只是靠着门框等候着几人,手中兀自捧着适才红袖递给他的热茶。一见到四人回来,连忙打恭问候。

红袖叫他不必多礼,进屋去坐。李贵执意不肯,吞吞吐吐的道:“少……少爷……怎么……怎么样了?”西门口道:“没事了,你去弄些热酒来。”李贵一面应道:“是。”一面又道:“小人没……没见过这样……古怪的事情,请少……少爷……恕罪。”

西门口道:“好说。你去罢。”李贵正要去,只听红袖喊道:“小李哥,等一等。”李贵便又站住。红袖一面向西门口道:“你也是,太也不爱惜自己身子了,便是你不爱惜,也须得顾及江弟一些。你两个都淋了冷雨,如今湿衣未换,如何吃得热酒?”一面向李贵道:“烦劳小李哥先去烧些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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