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一个案子呢?”萧剑峰问孙学民。
“是个情杀案。”孙学民说,“离奇怪案,一个农民杀了酒店的老板。”
几双疑惑的目光望着孙学民。
“我记得孟队对我说,破案期间有人给他打过恐吓电话。”孙学民说。
“噢?”萧剑峰问,“是怎样的电话?”
“一个男人打的,叫他别查下去。孟队不信邪,最后破了那个案子。”孙学民语气很重地说,“也许,就此埋下了祸根。”
看来这个案子必须研究了。但是,案卷很简单,一切都是按正常程序侦破,只记录案情、证据什么的,几乎没提到孟长安的破案细节,事实上,破案的细节对寻找凶手也没用处。专案组要的是案子背后的东西。
“最好找到当事人谈谈。”张磊说。
孙学民想了想,摇摇头。
“我的一个小学同学,比我们警方熟悉案子的内幕。”王芃说,她忽然想到一个知情人。
“能找到她吗?”张磊问。
“她现在沙市。”王芃说。
萧剑峰说:“请她来一趟。”
王芃带一个金发女孩到专案组驻地。
她向警察讲述了那桩血案发生的前前后后——
宋二臣子在蜜月里杀死妻子后潜逃,孟长安队长找我了解情况,他们还要找九花,宋二臣子和九花谈过恋爱。
孟队长问我:九花在哪里?
我告诉了他们九花的住址。
孟长安队长他们走后,我一直惦记着九花。
接到九花的电话已是半夜时分,她央求我立即到妇婴医院产科病房去见她。起初我犹豫了一下,她临挂断电话的最后那句话使我下了决心去医院。
她说:下雪啦!好大呀!
雪是在我睡梦中悄然来到这座城市的,现在仍零零星星地飘落着。
出租车司机竟借着路灯光迅速瞟下我的腹部,含意是明确的。为反击他判断的错误,我坐在副驾位置上,腰板坐得笔直,收腹到下腹空荡。司机极精明,赧然苦笑,启动车时说:去医院的路雪天封闭,得绕行,你不急吧?
那就绕吧。
喧闹的城市突然哑了,雪花模糊了路灯,隔离带的松柏裹着素缟,肃穆像迎灵车似的,我产生一种无名的悲哀。
司机放一首歌:你那里下雪了吗/面对寒冷你怕不怕/可有火炉温暖你的手/可有微笑填满你的家/你那里下雪……
我脑海里浮现离开老家科尔沁草原时的情形,大雪埋没了通向穷棒子屯的乡间的沙石路,大客车只通到乡政府所在地,车始发得又早。
我说:九花,明天起早走。
九花问:谁送你?
我说:爸骑骆驼送我到乡里。你呢?
九花没直接回答,侧身朝村西头辘轳把井旁望,井沿前边的两间土房是宋二臣子的家。宋家没有骆驼,也没有爬犁,二十多里齐腰深的雪路咋走?
我说:咱俩骑一峰骆驼走!
九花说不用,保证误不了车,乡上客车站聚齐。我相信二臣子能想办法送她,也就没再想九花明天怎么走,回家准备行装。鸡叫三遍时,骆驼驮我离村,回眸一眼黑咕隆咚的小村,依依不舍,眼窝湿了。
嚓嚓嚓,驼蹄踩雪声冰碴子似的扎我的心。人长大了,总不能老是窝在村子里,几年里有几个村中姐妹到大城市打工,走时一身牛粪羊膻味,回村过年带来扑鼻的香气。常老尿子的三闺女常大香对九花说:你这身段,能挣大钱。
九花问到城里做什么?
常大香炫耀下手指上的几个灿灿发光的东西,她是一家酒店的带班,两年里她暴富起来。村中的姑娘羡慕她呢。她说:当小姐。
我也是在常大香撺掇下,决定和九花一起出去打工——当小姐。
我妈说,当小姐,可别当那个……
妈,你想哪去了。我说,酒店就是饭馆,小姐就是过去的服务员,端端盘子,抹抹桌子。
天已大亮,一行双人踩趟的脚窝,向乡里延伸。爸说:像九花的,唉,你俩小姐妹一起出去打工,要互相照顾,九花这孩子命苦哇。
哎,我答应着。
两行脚窝平行一段后,交汇一点,尔后又分开,清晰两排走。我想象:九花和二臣子走段路,就站下来拥抱,亲吻……远远的土岗上滚动一团黑影,是两个人,一块杏黄缠着搅着一块深蓝。爸说:骆驼累啦,歇歇脚再走。
其实我们骑的这峰骆驼还没那么老。我知道父亲想什么。歇歇吧。爸要抽旱烟我为他点着。他亲切地望我一眼,然后狠狠吸烟,没说一句话。
我蓦然眼角发湿,爸疼我舍不得我走,他跟着羊屁股后大半辈子,说的话最多是哄羊赶羊用语。记忆中,爸只骂过我一回,是我把他的一捆旱烟叶碰掉泔水缸里,害得他抽了两个多月的干白菜叶子。相比之下,九花就惨多了,她爹外号大巴掌——他的手像小簸箕,喝酒骂人,稍不顺心就拿九花出气,小簸箕抡出一阵风,狠扇九花,跺脚骂道:城里老娘们养的崽子就是缺火!
九花挨打后一次对我说:我妈就不该生我。
九花妈是下到村里收骆驼毛的城里人,每年都来村里一次,大巴掌车赶的好,她就雇用他赶车,走村串屯去收骆驼毛。就那么的一来二去,大巴掌把她拽到草甸子上,小簸箕托起白光光的屁股蛋,紫红脸膛堆着幸福与骄傲,心里蜜一样甜道:城里姑娘干着就一个字:得(读dei音)!那以后她在大巴掌的干打垒土屋住下来,就有了九花,九花长相随了母亲,很俊,只是手指较一般女孩长些。九花母亲将这双细长手指贴在脸颊哭了几个时辰后走的,那时九花才一岁……大巴掌再没娶妻,并非他对收骆驼毛城里女人忠贞不渝,也没女人愿跟他,人家嫌他的手大。村人说:那手哪里是手,是爪子是败家的蹄子!大巴掌抡不起来就喝酒灌酒,整日人不人,鬼不鬼,没钱买酒就卖家里的东西,先是喘气的家畜家禽,后是桌子板凳,炉筒子砸扁了当废铁卖,变卖东西就为换酒喝。有一次他犯了酒瘾,打起九花黑粗的辫子主意,无缘无故扇了她两个耳光后,紧挨着头皮像割一茬儿韭菜一样剪下九花的头发卖钱,装了斤白酒喝!
这是爹吗!骂大巴掌最狠的是我爸。他作损,损寿呢!果真,不到四十岁,大巴掌就死了。他在初冬去外屯亲戚家喝酒夜里回家,半路跌进路旁水沟里,活活冻死在里边,大巴掌冻死表情倒不难看,笑呢!固在村人记忆中的是他举起一只攥着酒葫芦的大巴掌。
走吧,爸说,磕下卧着的骆驼。
土岗上那红一块、蓝一块蹿上岗顶。我们走到红蓝翻滚的地方,雪地留有人形的图案,压得很实,我见到有几滴鲜亮的血点,如梅花瓣儿似的绽放……
想不想听我说句贴心的话/要不要为你留下一片雪花/踏雪寻梅/你成为我梦中的童话/花瓣纷飞——出租车司机不知何故放大了音量,我揩去腮边凉丝丝的东西,妇婴医院霓虹灯闪烁醒目,楼前的雪地变幻着缤纷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