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胡适谈人生与哲学:容忍与自由》(2)
第二十三章《胡适谈人生与哲学:容忍与自由》(2) 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本报(《每周评论》)第二十八号里,我曾说过:
现在舆论界的大危险,就是偏向纸上的学说,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社会需要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些提倡尊孔祭天的人,固然是不懂得现时社会的需要。那些迷信军国民主义或无政府主义的人,就可算是懂得现时社会的需要吗?
要知道舆论家的第一天职,就是细心考察社会的实在情形。一切学理,一切“主义”,都是这种考察的工具。有了学理作参考材料,便可使我们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容易明白某种情形有什么意义,应该用什么救济的方法。
我这种议论,有许多人一定不愿意听。但前几天北京《公言报》、《新民国报》、《新民报》(皆安福部的报),都极力恭维安福部首领王揖唐主张民生主义的演说,并且恭维安福部设立“民生主义的研究会”的办法。有许多人自然嘲笑这种假充时髦的行为。但是我看了这种消息,发生一种感想。这种感想是:“安福部也来高谈民生主义了,这不够给我们这班新舆论家一个教训吗?”什么教训呢?这可分三层说:
第一,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到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一切主义都是某时某地的有心人,对于那时那地的社会需要的救济方法。我们不去实地研究我们现在的社会需要,单会高谈某某主义,好比医生单记得许多汤头歌诀,不去研究病人的症候,如何能有用呢?
第三,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欧洲政客和资本家利用国家主义的流毒,都是人所共知的。现在中国的政客,又要利用某种某种主义来欺人。罗兰夫人说,“自由自由,天下多少罪恶,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一切好听的主义,都有这种危险。
这三条合起来看,可以看出“主义”的性质。凡“主义”都是应时势而起的。某种社会,到了某时代,受了某种的影响,呈现某种不满意的现状。于是有一些有心人,观察这种现象,想出某种救济的法子。这是“主义”的原起。主义初起时,大都是一种救时的具体主张。后来这种主张传播出去,传播的人要图简便,使用一两个字来代表这种具体的主张,所以叫他作“某某主义”。主张成了主义,便由具体的计划,变成一个抽象的名词。“主义”的弱点和危险,就在这里。因为世间没有一个抽象名词能把某派的具体主张都包括在里面。比如“社会主义”一个名词,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和王揖唐的社会主义不同,你的社会主义和我的社会主义不同:决不是这一个抽象名词所能包括。你谈你的社会主义,我谈我的社会主义,王揖唐又谈他的社会主义,同用一个名词,中间也许隔开七八个世纪,也许隔开两三万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称社会主义家,都可用这一个抽象名词来骗人。这不是“主义”的大缺点和大危险吗?
我再举现在人人嘴里挂着的“过激主义”做一个例:现在中国有几个人知道这一名词做何意义?但是大家都痛恨痛骂“过激主义”,内务部下令严防“过激主义”,曹锟也行文严禁“过激主义”,卢永祥也出示查禁“过激主义”。前两个月,北京有几个老官僚在酒席上叹气,说,“不好了,过激派到了中国了。”前两天有一个小官僚,看见我写的一把扇子,大诧异道,“这个是过激党胡适吗?”哈哈,这就是“主义”的用处!
我因为深觉得高谈主义的危险,所以我现有奉劝新舆论界的同志道:“请你们多提出一些问题,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
更进一步说:“请你们多多研究这个问题如何解决,那个问题如何解决,不要高谈这种主义如何新奇,那种主义如何奥妙。”
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真多得很。从人力夫的生计问题,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从解散安福部问题到加入国际联盟问题;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哪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紧急问题?
为什么谈主义的那么多,为什么研究问题的人那么少呢?这都由于一个懒字。懒的定义是避难就易。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高谈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比如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研究南北和议如何解决,这都要费工夫,挖心血,收集材料,征求意见,考察情形,还要冒险吃苦,方才可以得一种解决的意见。又没有成例可援,又没有黄梨洲、柏拉图的话可引,又没有《大英百科全书》可查,全凭研究考察的工夫:这岂不是难事吗?高谈“无政府主义”便不同了。买一两本实社《自由录》,看一两本西文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再翻一翻《大英百科全书》,便可以高谈无忌了!这岂不是极容易的事吗?
高谈主义,不研究问题的人,只是畏难求易,只是懒。
凡是有价值的思想,都是从这个那个具体的问题下手的。先研究了问题的种种方面的种种事实,看看究竟病在何处,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然后根据于一生的经验学问,提出种种解决的方法,提出种种医病的丹方,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然后用一生的经验学问,加上想象的能力,推想每一种假定的解决法,该有什么样的效果,推想这种效果是否真能解决眼前这个困难问题。推想的结果,拣定一种假定的解决,认为我的主张,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凡是有价值的主张,都是先经过这三步工夫来的。不如此,不算舆论家,只可算是抄书手。
读者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劝人不研究一切学说和一切“主义”。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没有学理做工具,就如同王阳明对着竹子痴坐,妄想“格物”,那是做不到的事。种种学说和主义,我们都应该研究。有了许多学理做材科,见了具体的问题,方才能寻出一个解决的方法。但是我希望中国的舆论家,把一切“主义”摆在脑背后,做参考资料,不要挂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这些半生不熟的主义去做口头禅。
“主义”的大危险,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自以为寻着了包医百病的“根本解决”,从此用不着费心力去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了。
民国八年七月
原载1919年7月20日《每周评论》第31号
研究社会问题的方法
研究社会,当然和研究社会学的方法有关系。但这两种方法有不同的地方。就是社会学所研究的是社会状况,社会问题是研究个人生活状况。社会学是科学的,是普遍的;社会问题是地方的,是特别的。研究这两样的倾向既然不同,那研究的方法也该有区别。
再者,社会学的目的有两样:第一,要知道人类的共同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在社会里头,能不能把人类社会的普通道理找出来。第二,如果社会里的风俗习惯发生病的状态,应当用什么方法去补救。研究这两个问题,是社会学的目的。但我们研究社会问题,和它有一点不同。因为社会问题是特别的,是一国的,是地方的缘故。社会问题是怎样发生的呢?我们知道要等到社会里某种制度有了毛病,问题才能发生出来。如果没有毛病,就不会发生什么问题。好像走路、呼吸、饮食等事体,平时不会发生问题,因为身体这时没有病的缘故。到了饮食不消化或呼吸不顺利的时候,那就是有病了,那就成为问题了。
中国有子孝妇顺的礼教,行了几千年,没有什么变迁。这是因为当时做儿子的和做媳妇的,对于孝顺的制度没有怀疑,所以不成问题。到现在的时候,做儿子的对于父母,做丈夫的对于妻子,做妻子的对于丈夫等的礼法,都起了疑心。这一疑就是表明那些制度有点不适用,就是承认那些制度已经有了毛病。
要我们承认某种制度有了毛病,才能成为社会问题,才有研究的必要。我说研究社会问题,应当有四个目的。现在就用治病的方法来形容:第一,要知道病在什么地方;第二,病是怎样起的,他的原因在哪里;第三,已经知道病在哪里,就得开方给他,还要知某种药材的性质,能治什么病;第四,怎样用药。若是那病人身体太弱,就要想个用药的方法。是打针呢?是下补药呢?若是下药,是饭前呢?是饭后呢?是每天一次,是每天两次呢?医生医治病人,短不了这四步。研究社会问题的人,也是这样。现在所用的比喻是医生治病,所以说的都是医术的名词。各位可别误会,在未入本题之前,我们须要避掉两件事:
一、须避掉偏僻的成见。我们研究一种问题,最要紧的就是把成见除掉。不然,就会受它的障碍。比方一个病人跑到医生那里,对医生说:“我这病或者是昨天到火神庙里去,在那里中了邪,或是早晨吃了两个生鸡蛋,然后不舒服。”如果那个医生是精明的,他必不听这病人的话。他先要看看脉,试试温度,验大小便,分析血液,然后下个诊断。他的工夫是从事实上下手,他不管那病人所说中了什么邪或是吃了什么东西,只是一味虚心地去检验。我们便做社会的医生也是如此。
平常人对于种种事体,往往存着一种成见。比方娼妓问题和纳妾问题,我们对于它们,都存着一种道德的或宗教的成见,所以得不着其中的真相。真相既不能得着,那解决的方法也就无从下手了。所以我们对于娼妓的生涯,是道德,是不道德,先别管他,只要从事实上把他分析得明明白白,不要靠着成见。我们要研究它与社会的经济、家庭的生计、工厂的组织等现象,有什么关系。比方研究北京的娼妓问题,就得知道北京有什么工厂,工厂的组织是怎样的;南北的娼妓从哪里来,与生计问题有什么关系,与南方的工厂有什么关系。千万不要当他作道德的问题,要把这种成见除掉,再从各种组织做入手研究的工夫。
二、须除掉抽象的方法。我们研究一种问题,若是没有具体的方法,就永远没有解决的日子。在医书里头,有一部叫作《汤头歌诀》,乡下人把他背熟了,就可以挂起牌来做医生。他只知道某汤头是去暑的,某汤头是补益的,某汤头是温,某汤头是寒;病人的病理,他是一概不知道的。这种背熟几只歌诀来行医的医生,自然比那看脉、检温、验便、查血的医生忽略得多;要盼望他能够得着同样的效验,是不可能的。
研究社会问题的人,有时也犯了背歌诀的毛病。我们再拿娼妓问题来说,有些人不去研究以上所说种种的关系,专去说什么道德啦,妇女解放啦,社交公开啦,经济独立啦。要知道这些都和汤头歌歌诀一样,虽然天天把它们挂在嘴里,于事实上是毫无补益的;不但毫无补益,且能教我们把所有的事实忽略过去。所以我说,第二样要把抽象的方法除掉。
已经知道避掉这两件事情,我就要说到问题的身上。我已经把研究社会问题的方法分作四步,现在就照着次序讲下去。
一、病在什么地方
社会的组织非常复杂,必定要找一个下手研究的地方;不然,所研究的就没有头绪,也得不着什么效果。所以我们在调查以前,应当做四步工夫,才能够得着病的所在。
第一步分析问题。我们得着一个问题,就要把它分析清楚,然后检查它的毛病。比方纳妾问题,分析出来,至少也有两种:一种是兽欲的,基于这种动机而纳妾的人,社会上稍有道德观念的,都不承认他是对的。一种是承嗣的,这是因为要有后嗣才去纳妾。自然和那兽欲的有分别。再从细里分析,兽欲的纳妾的原因,大概是在哪里,他与财产制度、奢侈习惯、娼妓制度等有什么关系。研究第一种的纳妾,在这些问题上,都要下工夫去研究,才能够明白。说到第二种的纳妾呢,我们就不能和以前一例的看。有许多道学先生,到了四十多岁还没有儿子,那时候朋友劝他纳妾,兄弟也劝他,甚至自己的妻子也劝他,若是妻子因为丈夫要纳妾承嗣的话,就起来反对,人家必要说这做妻子的不贤慧。这样看来,第二种的纳妾是很堂皇的。我们对于这个问题,要研究中国的宗教。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后,为什么要男子才算是后,女子就不算数;要有男子才算有后,在道德上和宗教上有什么根据;他的结果怎样呢,他有什么效果,是不是有存在的理由。这些问题,都和兽欲纳妾问题不同,是研究的人所当注意的。
再举一个例,娼妓制度,绝不是用四个字就可以把它概括起来的。我们亦把它的种类分析起来,就知有公娼私娼的分别。公娼是纳税公开的,他们在警察厅权限底下,可以自由营业;私娼是不受警察厅保护的,他们要秘密地营业。从娼妓的内容说,还有高等和下等的分别。从最高等到最下等的娼妓,研究起来,还可以分析。这种分析非常有用,切不可忽略过去。从卖淫的心理考察,也可以分出好几种,有一种是全由于兽欲的,她受了身体上或精神上的影响,所以去做卖淫的生活。但是从日本的娼妓研究下去,就知其中不全是如此。日本的娼妓,在他们的社会里头,早就成为一种特别的阶级。她们的卖淫,并不根据于兽欲,是以这事为一种娱乐。兽欲与娱乐是两样事体,所以研究的方法也不能一样。
第二步观察和调查。分析的工夫若是做完,我们就可以从事于问题的观察和调查。观察和调查的方法很多,我可以举出几条来给各位参考。
我们知道社会问题不是独立的。他有两种性质。一种是社会的,是成法的,非个人的。比方纳妾问题,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做成,乃是根于社会制度或祖宗成法而来。一种是个人的,社会问题的发生,虽不在乎个人,然而社会是由个人组成的,他与个人自然有关系。因着这两种性质,我就说研究社会问题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内包,一方面是外延。我们要从这两方面研究。所以调查的工夫,越精密越好。我们拿北京的车夫来说,他会发生问题,也许与上海、广东有关系,也许与几千年前圣贤的话有关系;你去问他们的境况,虽然是十分紧要,若是能够更进一步,就得向各方面去调查。
西洋现行的观察和调查的方法,总起来可以分做三样:
(一)统计。统计的工夫,是国家的。他的方法,是派人分头向各区去调查,凡出入款、生死率、教育状况等的事体,都要仔细地调查清楚,为的是可以比较。
(二)社会测量(socialsurvey)。研究社会问题的人测量社会,要像工程师测量土地一样。我们要选定一个区域,其中各方面的事体,像人口、宗教、生计、道德、家庭、卫生、生死,等等,都要测量过,然后将所得的结果,来做一个详细的报告。
三十年前,英国有一位蒲斯(booth)专做这种社会测量的工夫。他花了好些金钱,才把伦敦的社会状况调查清楚。但三十年前的调查方法,不完全的地方很多,不必说的。此后有人把他的工作继续下去,很觉得有点进步;近来美国也仿行起来了。社会测量的方法,在中国也可以仿行。好像天津,好像唐山,都可以指定他们来做一个测量的区域。我们要明白在一区里头种种事体,才可以想法子去补救它。因为社会问题过于要紧,过于复杂,决不能因着一家人的情形,就可以知道全体的。现在研究社会问题的人,大毛病就是把调查的工夫忽略了。要是忽略调查的工夫,整天空说“妇女解放”、“财产废除”、“教育平等”,到底有什么用处,有什么效果。
(三)综合。用统计学的方法,把所得的材料,综合起来做统计书,或把他们画在图表上头。统计的好处,是在指明地方和时间,教我们能够下比较的工夫。他不但将所有的事实画在格里,还在底下解释他们的关系和结果。我们打开图表一看,就知道某两线是常在一处的,某线常比其他的线高,某线常比其他的线低。我们将没有关系的线,先搁在一边,专研究那有关系的,常在一处的。到我们得着解释的时候,那病的地方就不难知道啦。
我前次到山西去,看见学校行一种“自省”的制度。督军每日里派人到各学校去,监察学生自省和诵读圣书。我觉得奇怪,就向人打听一下,原来这制度是从前在军营里行的。军营里因为有了这自省的方法,就把花柳病减少到百分之六十。督军看见这个结果好,就把他用到学校去。我说这事有点错误,因为只靠花柳病减少的事实,就归功在自省上头,这样的判断是不准的。我们要看一看山西的教育在这几年的进步如何,太原的生活程度是不是高了,医术是不是进步了。这几方面,都应当用工夫去研究一下,看他们和军人的行为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影响。要是不明白种种的关系,只说是自省的工夫,恐怕这种判断有些不对。而且宜于军人的,未必宜于学生,若冒昧了,一定很危险。据传说食指动就有东西吃,食指动和有东西吃,本来没有关系,因为食指动是没有意识的。若在食指动以后,果然有东西吃,就把这两件事联起来做一个因果,那是不对的。我们对于原因结果的判断,一定要用逻辑的方法,要合乎逻辑的判断。那事实的真原因,才能够得着。所以我们研究社会问题,要用逻辑的方法,才能够知道病的确在什么地方和生病的原因在哪里。不然,所做的工夫,不但无功,而且很危险,这是应当注意的。
二、病怎样起
我们把病的地方查出来以后,就要做第二步的工夫,就是要考察那病的来源。社会的病的来源,可以分作两面看:一方面是纵的,一方面是横的。可以说一方面是历史的,一方面是地理的;一方面是时间的,一方面是空间的。社会上各种制度,不是和时间有关系,就是和空间有关系,或是对于两方面都有关系。所以研究社会问题,最要紧的是不要把这两面忽略过去。
先从空间的关系说罢,我们拿北京的娼妓来研究,就知道它和中国各处都有关系。我们要用第一步的方法,研究那些娼妓的来路和那地方所以供给娼妓的缘故。还有本地的娼妓,多半是旗人当的。我们对于这事,就要研究北京的旗人,她们受了什么影响,致使一部分的人堕落,又要研究她们多半当私娼的。由男子方面说,他们为什么专下南方去贩女人上来,为什么不上别处去,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开娼寮?这些问题是时空的关系,我们都应当研究的。我再具体举一个例来,说南妓从前多半由苏州来,现在就从上海来,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们应当考究上海和苏州的光景怎样变迁,上海女工的境遇如何,她们在纱厂里做工,一天赚几十个铜元,若是女孩子,还赚不上十个。因为这个缘故,就有些人宁愿把女儿卖给人或是典给人,也不教她们到工厂里去做工。从北京这方面说,在旗人的社会里,一部分的人会堕落到一个卖淫的地步,也许是他们的生活状况变迁,也许北京现有的职业不合他们做,这两个例就是横的、地理的、空间的关系,要把他们看清楚才好。
社会问题,在时间上的关系,也是很重要的。时间的关系是什么呢?比方承嗣的纳妾问题,就是一种纵的、历史的、时间的关系。古代的贵族很重嫡子,因为基业相传的关系,无论如何,嫡子一派是不能断的,大宗是不能断的。但事实上不能个个嫡子都有后,所以要想法子把他接续下去。有人想,若是没有宗子的时候,有了庶子,也比无后强得多,这就是纳妾制度的起因。到后来贵族的阶级消灭,一般人对于后嗣的观念仍然存在。如果没有儿子,就得纳妾,为的是不让支脉断绝了。所以我说为有后而纳妾,是历史的关系。知道这个,才可以研究。孔子说得好:“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这几句话,就是指明凡事都有一种历史的原因。所以对于问题,不要把他的历史的、纵的、时间的关系,忽略过去。
我再举一个例,办丧事的糜费,大概各位都承认是不对的。从前我住在竹竿巷的时候,在我们邻近有一所洗衣服的人家,也曾给我们洗衣服,所赚的钱是很少很少的;但是到他办丧事的时候,也免不了糜费。中国人办丧事要糜费,因为那是一种大礼。所以要从丧礼的历史去研究,才能得着其中的真相。
原来古代的丧服制度,有好几等。有行礼的,有不行礼的。第一等的人,可以哭好几天,不必做什么事,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有人替他办理,所以他整天躺着,哀至就哭,哭到要用人扶才站起来。所谓“百官备,百物具,不言而事行者,扶而起”,就是说这一等的丧礼,要行这样礼,不是皇帝诸侯就不能办得到。次一等的呢?有好些事体都要差人去办,所以自己要出主意,哭的时间也就少了。起来的时候,只用杖就可以,再不必用人去扶。所谓“言而后事行者,杖而起”,就是指着这一类说的。古代的大夫、士,都是行这样的礼。下等的人,所有的事都要自己去做,可以不必行礼,只要不洗脸就够了。所以说“身自执事而后行者,面垢而已”。这几等的制度,都是为古代的人而设的,所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就是表明古礼尽为“士”以上的人而作,小百姓不必讲究。后来贵族阶级打破了,这种守礼的观念还留住,并且行到小百姓身上去。
现在中国一般人所行的丧礼,都是随着“四民之首”的“士”。他们守礼,本来没有“扶而后能起,扶而后能行”的光景,为行礼就存着一个形式,走路走得很稳,还要用杖。古时的丧服,本来不缝,现在的人,只在底下衩开一点,这都是表明从前的帝王、诸侯、大夫、士所行的真礼,一到小百姓用的时候,就变成假的。所以我们从历史方面去研究丧礼,就知道某礼节从前可以行,现在可以不必行,从前行了有意思,现在就没有意思。我们从这方面研究,将来要改良它,就可以减少许多阻力。
以上说的是第二步工夫。我们要知道病的起源,一部分是空间的关系,一部分是时间的关系,因为明白这两种的关系,才能够诊断那病是怎样发生的。以下我就要说开方和用药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