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胡适传统文学研究(第五卷)》(1)
第四十八章《胡适传统文学研究(第五卷)》(1) 再寄陈独秀答钱玄同
独秀先生足下:
昨得《新青年》三卷一号,奉读大著《对德外交》,甚佩甚佩。又读《国语研究会会章》及《征会员启》,知国中明达之士皆知文言之当废而白话之不可免,此真足令海外羁人喜极欲为发起诸公起舞者也。
通信栏中有钱玄同先生一书,读之尤喜。适之改良文学一论虽积思于数年,而文成于半日,故其中多可指摘之处。今得钱先生一一指出之,适受赐多矣。中如论用典一段,适所举五例,久知其不当。所举江君二典,尤为失检。钱先生之言是也。
钱先生所论文中称谓,文之骈散,文之文法诸条,适皆极表同情。其评《老残游记》,尤为中肯。适客中无书,所举诸书皆七年前在上海时所见。文成后思之,甚悔以《老残游记》与吴趼人,李伯元并列。今读钱先生之论,甚感激也。
适于钱先生所论,亦偶有未敢苟同之处。今略记之,以就正于足下及钱先生:
(1)钱先生云:“至于近世《聊斋志异》诸书直可谓全篇不通。”此言似乎太过。《聊斋志异》在吾国札记小说中,以文法论之,尚不得谓之“全篇不通”,但可讥其取材太滥,见识鄙陋耳。
(2)神怪不经之谈,在文学中自有一种位置。其功用在于启发读者之理想。如《西游记》一书,全属无中生有,读之使人忘倦。其妙处在于荒唐而有情思,诙谐而有庄意。其开卷八回记孙行者之历史,在世界神话小说中实为不可多得之作。全书皆以诙谐滑稽为宗旨。其写猪八戒,何其妙也!又如孙行者为某国王治病一节,尤谐谑可喜,似未可与《封神传》之类相提并论也。
(3)《七侠五义》在第二流小说中,尚可称佳作。其书亦似有深意。如宋仁宗在史上为明主,而此书乃记其贵为天子而不知其生身之母沦为乞丐。圣明天子固如是乎?其书写人物略有《水浒》之遗意。其前半之蒋平,后半之智化,皆能栩栩生动。似未可以“海盗”一端抹杀其好处也。
(4)钱先生以《三国演义》与《说岳》并举,亦似未尽平允。《三国演义》在世界“历史小说”上为有数的名著。其书谬处在于过推蜀汉君臣而过抑曹孟德。然其书能使今之妇人女子皆痛恨曹孟德,亦可见其魔力之大。且三国一时代之史事最繁复,而此书能从容记之,使妇孺皆晓,亦是一种大才;岂作《说岳》及《薛仁贵》,《狄青》诸书者所能及哉?
(5)钱先生谓《水浒》,《红楼梦》,《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六书为小说之有价值者,此盖就内容立论耳。适以为论文学者固当注重内容,然亦不当忽略其文学的结构。结构不能离内容而存在,然内容得美好的结构乃益可贵。今即以吴趼人诸小说论之,其《恨海》,《九命奇冤》皆为全德的小说。以小说论,似不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下也。适以为《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老残游记》,《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诸书,皆为《儒林外史》之产儿。其体裁皆为不连属的种种实事勉强牵合而成。合之可至无穷之长,分之可成无数短篇写生小说。此类之书,以体裁论之,实不为全德。若我佛山人经意结构之作如《恨海》,《九命奇冤》,则与此类大不相同矣。《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在上所举同类之书中,独为最上物。所以者何?此书以“我”为主人。全书中种种不相关属之材料,得此一个“我”,乃有所附着,有所统系。此其特长之处,非李伯元所及。《孽海花》一书,适以为但可居第二流,不当与钱先生所举他五书同列。此书写近年史事,何尝不佳?然布局太牵强,材料太多,但适于札记之体(如近人《春冰室野乘》之类)而不得为佳小说也。其中记彩云为某妓后身,生年恰当某妓死时,又颈有红丝为前身缢死之证云云,皆属迷信无稽之谈。钱先生所谓“老新党头脑不甚清晰之见解”者是也。适以为以小说论,《孽海花》尚远不如《品花宝鉴》。《品花宝鉴》为乾嘉时京师之“儒林外史”。其历史的价值,甚可宝贵。浅人以其记男色之风,遂指为淫书,不知此书之历史的价值正在其不知男色为可鄙薄之事,正如《孽海花》,《官场现形记》诸书之不知嫖妓纳妾为可鄙薄之事耳。百年后吾国道德进化时,《新青年》第二百卷第一号中将有人痛骂今日各种社会写实小说为无耻诲淫之书者矣(美国人骤读此种小说,定必骇怪,同此理也)。故鄙意以为吾国第一流小说,古惟《水浒》,《西游》,《儒林外史》,《红楼梦》四部,今人惟李伯元,吴趼人两家,其他皆第二流以下耳。质之足下及钱先生以为何如?
第二流正多佳作。如《镜花缘》一书,为吾国倡女权说者之作,寄意甚远。其写林之洋受缠足之苦一节,命意尤显。以钱先生未及此书,故一及之。
论戏剧一节,适他日更有《戏剧改良私议》一文详论之。今将应博士考试,不能及之矣。
胡适民国六年五月十夜
致钱玄同书
玄同先生:
欧洲小说史的参考书,最好是先看《大英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britannica)第十九册“novel”一篇。那一篇是很好的略史。篇末附有参考书目,可以参考。
“研究中国小说的起源,派别,变迁等等”,这事业还没有人做过,所以没有书可看。我看新出的《小说考证》一类的书全无用处。将来我很想做一部《中国小说史》,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他。我曾经拟过几条办法,可惜没有试办的工夫!我且举一个例。《元曲选》里很可寻出许多证据证明现行的关于尉迟恭,秦叔宝,薛仁贵等的小说都是宋代的小说;又可证明《水浒》之前,除了《宣和遗事》之外,还有一种流行的原本,内中的事实与观念,完全与《水浒》不同。这不过是一个例,略可表示小说史的研究方法罢了。这事不是容易的事,不知将来谁人先我为之。
适〔一九一九年x月〕十六日
《水浒传》考证
一
我的朋友汪原放用新式标点符号把《水浒传》重新点读一遍,由上海亚东图书馆排印出版。这是用新标点来翻印旧书的第一次。我可预料汪君这部书将来一定要成为新式标点符号的实用教本,他在教育上的效能一定比教育部颁行的新式标点符号原案还要大得多。汪君对于这书校读的细心,费的工夫之多,这都是我深知道并且深佩服的;我想这都是读者容易看得出的,不用我细说了。
这部书有一层大长处,就是把金圣叹的评和序都删去了。
金圣叹是十七世纪的一个大怪杰,他能在那个时代大胆宣言,说《水浒》与《史记》,《国策》有同等的文学价值,说施耐庵,董解元与庄周,屈原,司马迁,杜甫在文学史上占同等的位置,说:“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这是何等眼光!何等胆气!又如他的序里的一段:“夫古人之才,世不相沿,人不相及: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这种文学眼光,在古人中很不可多得。又如他对他的儿子说:“汝今年始十岁,便以此书(《水浒》)相授者,非过有所宠爱,或者教汝之道当如是也。……人生十岁,耳目渐吐,如日在东,光明发挥。如此书,吾即欲禁汝不见,亦岂可得?……今知不可相禁,而反出其旧所批释脱然授之汝手。”这种见解,在今日还要吓倒许多老先生与少先生,何况三百年前呢?
但是金圣叹究竟是明末的人。那时代是“选家”最风行的时代;我们读吕用晦的文集,还可想见当时的时文大选家在文人界占的地位(参看《儒林外史》)。金圣叹用了当时“选家”评文的眼光来逐句批评《水浒》,遂把一部《水浒》凌迟碎砍,成了一部“十七世纪眉批夹注的白话文范”!例如圣叹最得意的批评是指出景阳冈一段连写十八次“哨棒”,紫石街一段连写十四次“帘子”,和三十八次“笑”。圣叹说这是“草蛇灰线法”!这种机械的文评正是八股选家的流毒,读了不但没有益处,并且养成一种八股式的文学观念,是很有害的。
这部新本《水浒》的好处就在把文法的结构与章法的分段来代替那八股选家的机械的批评。即如第五回瓦官寺一段: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
金圣叹批道:“写突如其来,只用二笔,两边声势都有。”
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
圣叹批道:“其语未毕。”
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
圣叹批道:“四字气忿如见。”
说在先敝寺……
圣叹批道:“说字与上‘听小僧’本是接着成句,智深自气忿忿在一边夹着‘你说你说’耳。章法奇绝,从古未有。”
现在用新标点符号写出来便成: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说:在先敝寺……”
这样点读,便成一片整段的文章,我们不用加什么恭维施耐庵的评语,读者自然懂得一切忿怒的声口和插入的气话;自然觉得这是很能摹神的叙事,并且觉得这是叙事应有的句法,并不是施耐庵有意要作“章法奇绝,从古未有”的文章。
金圣叹的《水浒》评,不但有八股选家气,还有理学先生气。
圣叹生在明朝末年,正当“清议”与“威权”争胜的时代,东南士气正盛,虽受了许多摧残,终不曾到降服的地步。圣叹后来为了主持清议以至于杀身,他自然是一个赞成清议派的人。故他序《水浒》第一回道:
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高俅来而王进去矣。王进者,何人也?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盖孝子也。……横求之四海,竖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则当尊之,荣之,长跽事之,——必欲骂之,打之,至于杀之,因逼去之,是何为也?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矣。则是高俅来而一百八人来矣。
王进去后,更有史进。史者,史也。……记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谓之史也,何居?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庶人则何敢议也?庶人不敢议也。庶人不敢议而又议,何也?天下有道,然后庶人不议也。今则庶人议矣。何用知天下无道?曰,王进去而高俅来矣。
这一段大概不能算是穿凿附会。《水浒传》的著者著书自然有点用意,正如楔子一回中说的“且住!若真个太平无事,今日开书演义,又说著些什么?”他开篇先写一个人人厌恶不肯收留的高俅,从高俅写到王进,再写到史进,再写到一百八人,他著书的意思自然很明白。金圣叹说他要写“乱自上生”,大概是很不错的。圣叹说,“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这一句话很可代表明末清议的精神。黄梨洲的《明夷待访录》说:
东汉太学三万人,危言深论,不隐豪强,公卿避其贬议。宋诸生伏阙捶鼓,请起李纲。三代遗风惟此犹为相近。使当日之在朝廷者,以其所非是为非是,将见盗贼奸邪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国可保也。
这种精神是十七世纪的一种特色,黄梨洲与金圣叹都是这种清议运动的代表,故都有这种议论。
但是金圣叹《水浒》评的大毛病也正在这个“史”字上。中国人心里的“史”总脱不了《春秋》笔法“寓褒贬,别善恶”的流毒。金圣叹把《春秋》的“微言大义”用到《水浒》上去,故有许多极迂腐的议论。他以为《水浒传》对于宋江,处处用《春秋》笔法责备他。如第二十一回,宋江杀了阎婆惜之后,逃难出门,临行时“拜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洒泪不已,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这本是随便写父子离别,并无深意。金圣叹却说:
无人处却写太公洒泪,有人处便写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笔写成。普天下读书人慎勿谓《水浒》无皮里阳秋也。
下文宋江弟兄“分付大小庄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这也是无深意的叙述。圣叹偏要说:
人亦有言,“养儿防老。”写宋江分付庄客伏侍太公,亦皮里阳秋之笔也。
这种穿凿的议论实在是文学的障碍。《水浒传》写宋江,并没有责备的意思。看他在三十五回写宋江冒险回家奔丧,在四十一回写宋江再冒险回家搬取老父,何必又在这里用曲笔写宋江的不孝呢?
又如五十三回写宋江破高唐州后,“先传下将令,休得伤害百姓,一面出榜安民,秋毫无犯。”这是照例的刻板文章,有何深意?圣叹偏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