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胡适传统文学研究(第六卷)》(5)
第五十八章《胡适传统文学研究(第六卷)》(5) 晋芳所记不甚正确。廷祚自记云:
初府君少聘于田氏,明祠部郎大同田公季登女也。早卒,未果成婚。而甚为妇翁所器,不忍忘知己,为不娶者二十六年。后迫于王母之命,始娶徐嬬人。
京萼死时(一七一五),年七十一,廷祚已二十五岁了。娶徐夫人时,京萼不过四十多岁。
康熙三十一年壬申(一六九二),程廷祚出世的次年,他的父亲京萼游武昌,认识了陶窳,陶窳字甄夫,也是一个明末志士的儿子。陶窳的父亲陶泓,字秋水,官主事,改同知,曾从军,兵败后入滇,忧愤而死,遗命儿子们不得做官。陶窳一家住在云南的教化长官司,他二十六岁时(一六八二)才出滇,寻到他的巴陵故乡,把一个兄弟留在那边,他自己回到云南,把陶泓的棺材和一家人都接回巴陵。这个人的行为颇有点像《儒林外史》里的郭孝子。他后来不但把两个女儿嫁给程廷祚和他的兄弟嗣章,还介绍他读颜李的书。
康熙三十九年庚辰(一七〇〇),程廷祚十岁,他的兄弟嗣章八岁。陶窳从浙江来游南京,访萼,谈了一天,别去。他见了廷祚兄弟很赏识他们,就托人写信来,要把两个女儿许给他们兄弟。
次年程廷祚的母亲徐夫人死了。京萼答陶窳书,决定婚约。
康熙四十八年己丑(一七〇九),程廷祚十九岁。在这一年,北方颜李学的领袖李塨(恕谷,时年五十一岁)受了陕西富平县知县杨勤的聘请,到富平作幕宾。这时候,陶窳在商州知州沈廷桢的幕里。是年李塨和沈廷桢在省城会见。《恕谷年谱》里记沈廷桢来拜,自称后学,“天下惟先生一人”。
次年(一七一〇)李塨再往富平,闰七月游商州,沈廷桢迎入州署,这是李塨第一次认识陶窳。《年谱》中记:
甄夫出所著《熊襄愍(廷弼)传》,言杀襄愍者,道学邹元标也。先生(李塨)因叹道学不能办事,且恶人办事。沈廷桢留先生居商州讲学,辞之。执贽令其子永言,侄素存(都是陶窳的学生)从学,辞不获已,受之。
先生赠甄夫玉带,甄夫报以核桃砚(《恕谷年谱》卷四)。程廷祚作《外舅楚江陶公行状》(《文集续编》八)记,
罗田令沈君廷桢擢商州牧,公(陶窳)时教其子,与同去,凡三载,因遍游咸阳以南,览关西形胜,登太华绝颠,极目沙漠之表。……已而病目,几失明;愈后归武昌。
但此状中不提他在陕西见李塨的事,全篇也没有一句话谈起颜李学派和陶窳的影响。大概他作状时,已不很愿意宣传他和颜李学派的关系了。
《行状》中说陶窳
早弃制举业,独攻经史之学,能晰大义。善为诗文,旁及书画摹印,无不精妙。自号曰楚江陶者,尝自序曰:“陶者喜读书,每恨不生定哀间,与游夏诸贤相上下。雅不好仙佛,亦不喜濂洛,谓圣贤者贵于致用,安事虚谈性命,惫神章句耶?”
在这寥寥几句自序里,我们还可以看见一个颜李学者的气概。
康熙五十年辛卯(一七一一),陶窳带了家眷,从武昌迁居南京。次年(一七一二),陶家两个女儿嫁给程廷祚(二十二岁),程嗣章(二十岁)。嗣章字南耕,用力于史学,也颇有名。
结婚之后,程廷祚从他的岳丈那边得着颜元的《四存编》和李塨的《大学辨业》。他那时不过二十二三岁,还在一个容易受感化的时期,他读了这些书,又受了陶窳的直接影响,在两三年之间,他的思想起了绝大的变化。他变成了颜李学的一个青年信徒。
康熙五十三年甲午(一七一四),他二十四岁,在那年的冬天他发愤要编一部《闲道录》,闲是防护,这部书的目的是要防护正道。他拟定了编书的条例,写了一封信给李塨。这封信不曾收在《青溪文集》里,现在保存在李塨的《恕谷后集》里:
新安后学程石开顿首再拜,谨奉书
恕谷先生门下:
开少好辞赋,亦为制举文,其于学术之是非真伪,未有以辨也。弱冠后从外舅陶甄夫所,得见颜习斋先生《四存编》及先生《大学辨业》,始知当世尚有力实学而缵周孔之绪于燕赵间者。盖圣学之失传久矣,数百年来,学者不入于朱,则入于陆,互起而哗。自习斋先生出举唐虞三代学教成规以正流失,廓清绍复之烈,未见有如之者也。先生嗣其后,自当若孟子之遵孔子。不然,则荒塞于战国之横义,而孔子之道未必尊师,至今为烈也。夫物盛则衰。以先生师弟得二千载已丧之真传,乘数百年将更之气运,宜一呼而靡然从风。然而应者尚寡。非三代周孔之学必不可行于后世也,静坐读讲,其习进可以干禄,而退易以自足。二先生所为教,则孝弟忠信,礼乐兵农,躬行力学,不得漫然虚大者也。又安肯违其所甚乐,而从其所不便耶?虽然,势极必返。愿先生省可己之文辞,绝无益之交往,保爱精神,以道自尊,而专肆力于周官“三物”,旁求同志,益康其传,令天下不病于道之难行,而咸信夫古之易复。则先生之无负习斋,而大有功于当时后世者也。开也愚弱,未能即时北上担簦执贽,拟先撰《闲道录》以矢愿学之心。谨条录请正,临书不胜瞻依驰溯之极。
这封信是次年春天(一七一五)托人带去的。那时李塨住在保定蠡县,交通不便,这封信在路上担搁了差不多三个整年,直到丁酉年(一七一七)十一月初八日,才到得李塨的手里。
那时李塨已是五十九岁的老人了。他的老师颜元已死了(一七〇四)十四年了。自从颜元死后,他时时留心寻访可以付托颜氏学统的人。康熙丙戌(一七〇六),他的好朋友王源从广东回来,向他提起魏禧的话:
考古以证今,阅事以察里。求友以自大其身,造士以使身之不死。
李塨很佩服这几句话。他们从此更留意延览人才来“自大”其学派。他们起先看中了方苞与戴名世,尤其是方苞。戊子年(一七〇八),李塨写了一封最恳切的长信给方苞,劝他接受颜氏学说,书中说:
今塨年五十矣,素原愚弱,更向衰老,而夹扶寡侣,传受尠人,……日为壹郁。以门下之德望,若得同心倡明正学,则登高而呼,所听者远,南中后进殊尤,必有闻风而兴起者。较之穷崖空谷之鸣流,虽厉莫闻,何啻霄壤?
最后说的更沉痛了:
今圣道之悠谬二千年矣,颜先生忽出而独寻坠绪以开吾徒,岂一人一心之力所能致此,殆亦天地神圣之所启也。门下雅欲为不朽人,必不随场观笑。富贵既如浮云,文辞亦属春华。其所以仡仡自立者,必有在矣。继往开来,幸力自决。(《恕谷后集》四)
但方苞(戊子年四十一岁)没有这种“继往开来”的勇气;他的最高理想只是“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不久(一七一一)他又被他的同乡戴名世的《南山集》案子牵累下狱了,在狱里一年多(一七一一——一七一三),被清圣祖特别赦出。从此以后,方苞成了皇帝最赏识的一个文人,他在那提倡程朱理学的康熙帝和李光地的庇护之下,更不敢做打倒程朱的颜学领袖了。所以他不但没有接受李塨的恳切劝告,后来竟成了颜学的叛徒。康熙六十年(一七二一),李塨的长子习仁死了,方苞写信给李塨,说这是攻击朱子的报应!他说:
《记》曰:“人者,天地之心”。孔孟以后,心与天地相似而足称斯言者,舍程朱而谁欤?若毁其道,是谓戕天地之心,其为天之所不祐,决矣。故自阳明以来,凡极诋朱子者,多绝世不祀。仆所见闻,具可指数。若习斋,西河(毛奇龄),又吾兄所目击也。……倘鉴愚诚,取平生所述訾謷朱子之语,一切薙芟,而直抒己见,以共明孔子之道,则仆之言虽不当,而在吾兄为德盛而体恭,所补岂浅小哉?(《方望溪文集》六)
后来李塨死了(一七三三),方苞不待请求,自己作《李刚主墓志》,说王源被他驳倒了,“终其身口未尝非程朱”;又说他从刑部狱里出来时(一七一三),曾力劝李塨,李塨也听了他的话。
立起自责,取不满程朱语载经说中已镌版者,削之过半。(《望溪集》十)
他这样诬蔑王源和李塨,大概只是要洗刷他早年和颜李学者往来的痕跡。他已是惊弓之鸟了,没有“仡仡自立”的勇气了。
李塨那时最佩服的是王源,但王源已死在客中了(一七一〇)。在程廷祚写信的那一年(一七一四),李塨新得了一位南方同志,他是武进的恽鹤生,字皋闻,学问见识都很好,又是诚心的信仰颜李之学,所以李塨很高兴。但恽鹤生那时已是五十岁的人了,究竟不是年富力强的后继者。后辈之中,只有一个冯辰(字枢天,清苑人),但也不是有“继往开来”的魄力的人。
在那个最盼望青年后起有人的时期,忽然一个寒夜里来了一个江南青年信徒的热烈同情的书信!李塨收到程廷祚来信时的欢喜,全流露在他的《复程启生书》里:
丁酉十一月朔后八日,安平门人赵渐逵持一函至,灯下展读,则发自金陵,甲午冬书,乙未春付邮,至今四载始达。鉴照高远,辞滚滚如江河。读已而喜,再三读不自休。向尝疑天意不可知,今乃知天之不丧斯文必然也!不然足下年才逾弱冠,而卓见圣道如此,岂造物无意笃生者耶!
他很老实的倾吐他“求友”的心愿:
塨自二十一岁从游颜习斋先生,……犬马之齿今岁亦遂匆匆五十有九矣。每午夜旁皇惆怅,以远近问学者虽有其人,大率一长一解。求其明于心,行于身,宜畅于言语,发挥于事业,可全以付者,寥寥。
甲午冬,武进恽皋闻至,博淹,敦廉耻,一闻习斋学,遂共学,笃行著书,裨予不逮,殆其人也。然退而思之,又悒悒不乐。皋闻少余不及十岁,其与陶甄夫之与予交,年之先后仿佛也。及予老耄,而诸君亦就衰矣。非后进英奇使圣道相衍递嬗以至无穷者。今乃忽得之!足下年少才高,议论辉光肆映如伟炬烛天,此天特生之以使周孔之传不至堕地者也!则习斋虽亡而不亡,谫陋虽衰而未衰也。庆幸私情,冀望无涯。
我们现在读李塨给方苞和程廷祚的两封信,还不能不感觉到他的苦心,他的热诚,他的悲哀,他的欢喜。对于那个不曾见面的江南少年程启生,他从此抱着绝大的希望。《恕谷年谱》在次年(一七一八,恕谷六十岁)记云:
看陶甄夫《秦关稿序》,内有云:“颜李之学,数十年来,海内之士靡然从风”。岂南方信此道者已众乎?
这当然是引恕谷“日谱”的原文。陶窳这一句话正打在李塨的心坎上。他在壮年时曾到过江南,他现在想再去看看,究竟陶窳的话是不是太乐观了。在这一年(一七一八),他出去做了八十三天的通州学正,次年回到家里,决定要往南方去。《年谱》记云:
思身已衰矣,行道无望矣。广布圣道,传之其人,是余责也。南方学者多有兴起,当往观之。
他于八月二十日出门,先到安平县,见着赵伟业;次到枣强县,见着王宗洙;次到故城县,见着恽鹤生,互换他们的日记,各有评语。从故城到郑家口,见着刘敬庵,姬鹤亭。故城,郑家口都在直隶山东的边界上,从此入山东省,到武城县,见着刘天植,张熙甫。九月中,他回到枣强,仍由安平回家。他有诗云:
一鞭游历戒清途,为喜斯文近不孤。
到处入门攻礼乐,几人搔首问黄虞?
清河滏水天光远,蚕庙浆台草色枯。
坠绪茫茫俨有待,可能万里走。
隔了一年,李塨六十二岁(一七二〇),他决定搬家到南方去住。他进京去和方苞商量。那时方苞虽已赦免,虽已得康熙帝的信任,但已被改隶汉军旗籍(直到雍正元年,一七二三,才赦归原籍),不能回南方去了,所以方苞把他的南方田宅和李塨的北方田宅交换。方苞写了家信,付李塨带回南方去看田宅。十月中,李塨南行,十一月十七日到江宁,住方苞宅内。
他在南京见着程廷祚和别的朋友。这时候程廷祚已三十岁了。程廷祚自己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