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华帐里梦魂惊(下)
銮驾摇摇。
如磬的风雨声里,摇晃的节奏像极了运载尸体的木板车。
“就是就是,真是晦气,叫我们来拉死人。”
肢体沉重又无力,似乎发了高烧,思绪却朦胧地沉浮着。
“今儿雪这么大,还要到城外去受冻。”
“就是就是,真是晦气,叫我们来拉死人。”
赵懿躺在床上,用眼神描摹着含象殿里的人和物、
“一到冬天,这街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唉。我听人说过,车上这个原先也是逃难来的,后来不知怎的瞎了,只好在街上讨饭。这不是今冬冻死了,可惜了,看脸还有点姿色。”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拉了这趟回来买点酒去去寒气。”
半生荣宠,尽成空梦。
…………
拉车人的声音不断扭曲,增大,最后化作一声又一声响亮的雷霆。
轰隆————
帝王家的无情,又岂是她一人领会。王贵妃拭去女儿额头上浸出的汗水,眼底神色莫名。
赵懿猛然清醒过来。摩挲着脸的不是粗粝的草席,而是细腻柔软的纱罗。
还没死吗?
大概也不远了。
赵懿合着眼,昏昏沉沉地想着。曾经那一双柔软若春水的眼睛早已干涸,成了一对毫无作用的装饰品。
从身体内部发出的高热迫使她不断扭曲着身体,想要从重重布帛的包围里挣脱出来,大概是冷到处的幻觉。赵懿迟钝地想着,顺从本能,她现在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从身体内部发出的高热迫使她不断扭曲着身体,想要从重重布帛的包围里挣脱出来,大概是冷到处的幻觉。赵懿迟钝地想着,顺从本能,她现在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死,反倒是最好的解脱。
王贵妃安坐贵妃车驾中,紧紧拥着高烧不断的女儿。窗外的珠帘已经放下,但仍然有雨滴散入车里。
白得刺目的光不时闪动,叫人心慌,让她禁不住怀疑是不是真的有神灵在发怒。
清宁宫被雷击中,是不能住人了,皇帝索性带了发妻和长女一齐避往宜秋宫。
窗外雨打在珠帘上的声音,车轮辚辚转动的声音,都被这个忧心忡忡的女人排除在耳外。王贵妃看着怀里鼻息微弱的女儿,心如刀割。
车停了,王贵妃微微向前一倾。皇帝就着郭林的手下了车,躲在罗伞下面迈步往含象殿走去。
“就是就是,真是晦气,叫我们来拉死人。”
等到重新有无数双柔腻的手指揭开纱罗,将冰凉的帕子覆到身上时,赵懿才愕然发现,或许换了个肉身。
毕竟一个街边冻死的瞎乞丐,旁人连一眼都不会施舍。
眼皮沉得像灌了铅,赵懿奋力张开一条缝,顿时迎来一阵欢喜的惊叫。
“公主醒了!”
公主?
赵懿慵懒而怀念地回味,她是有多少年没听见过这熟悉的称呼了?又或者说,这只是临死时的一场幻梦?公主公主,萦绕了她多少个深冬寒夜,是她一路颠沛流离里唯一放在心口里的念想啊!
她流浪了多久,就盼了多久一家团聚,重新回到大内,回到公主府,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可现实总是无情地击碎她的梦想,皇帝依然在位,宠冠诸皇嗣的荣昌公主却已经草草下葬在公主陵。
半生荣宠,尽成空梦。
赵懿疲惫地重新合上眼,那些晃动的模糊人影又重新归于黑暗。
“懿儿,别睡!”
赵懿躺在床上,感叹连连。
王贵妃扑到床边,泪眼朦胧地瞧着脸色通红的女儿,她是真的怕了,怕她和皇帝唯一的血脉就此夭折。好在大约一盏茶后,女童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赵懿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女人,几乎整个心神都摇曳起来,陷入无法自拔的恍惚里。
哪怕再过十年八年,她也不可能忘记——那根本就是她的生身母亲,清宁宫主人,王贵妃,王璧人。
半生荣宠,尽成空梦。
难道真的在做梦?
哪怕再过十年八年,她也不可能忘记——那根本就是她的生身母亲,清宁宫主人,王贵妃,王璧人。
王贵妃身上还带着水汽,摸在高热的身上异常刺激,根本不像是在做梦。
见公主清醒,含象殿里的宫人都不为人知地松了口气,把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小命算是保住了。又有见机快的宫人跑去皇帝那里报喜,得了不知多少金银珠宝。
“不是,我怕。”把脸深深埋进柔软熟悉的怀抱,她深吸一口气,干涸无雨的眼眶里时隔多年再度聚起水汽,“娘亲,我做了个梦,一个好可怕,好可怕的梦。我看见宫里燃起大火,真是好大好大的火,整个京城都烧起来了,晚上像白天一样亮。”
“朕就知道,朕的福星,区区暑热怎么会要了命。”皇帝欣喜地看着赵懿,假装发怒,“天气这么热,看你还敢不敢跑出去疯玩。”
换做以前的荣昌公主,这时就要扑进皇帝怀里,名为道歉,实为撒娇了。赵懿只是淡淡看了皇帝一言,又把视线投向那粒粒珍珠串联成的帐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