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上海滩浅议海防八达岭高歌出塞
汉声和艾珍在茶馆里看到姓彭的慷慨陈词,痛斥李鸿章的卖国言论,很赏识他是个血性汉子,就主动和他结交攀谈。
原来这人姓彭,名永年,湖南衡阳人,是彭玉麟的本家族侄,小时候也读过几年书,十六岁就出门跟在彭玉麟身边,熬到个炮船管带,带领一队炮船驻守吴淞口,这次是奉命进京公干,在北京停留了一段日子。事情办完了,取道天津乘轮船回上海,因为等船,在天津停了两天,闲着没事,上茶馆坐坐,不想碰到总督府的那伙不知廉耻的东西,他正为官场的腐败,处处留难有作为的人而十分愤懑,所以听到那些无耻的卖国言论就挺身而出,痛骂了一番,出出自己的闷气。
彭永年见汉声和艾珍赞赏自己的言论,看来二人也非等闲之辈,又是同乡,倒也很乐意和他们结识。就把自己的情况爽快地说了,问到汉声和艾珍时,汉声虽然不好明说自己的身份,但也不愿在这位热心人面前说假话,既然人家关心新疆的大局,就直说他们二人正是从新疆到北京、天津来采办货物的,顺便把新疆的形势和左宗棠进军的情况大略讲述了一些。彭永年听得眉飞色舞,深为收复新疆胜利可望而大为高兴。他不胜感慨地说:“我们彭宫保,除了曾大帅最敬重左宫保了,他说西北的局面,不是左宫保是谁也收拾不了的,果然不错。”
停了停,彭永年忽然想起,问道:“兄弟在北京公干,听到许多奇闻趣事,据说都是从新疆来的人干的,有人说是左宫保的手下人,二位从新疆来,不知道晓得一些底细不?”
艾珍和汉声一听,已猜知彭永年是问的什么了;汉声刚要开口,艾珍对他使了个眼色,笑吟吟地问彭永年道:“北京城里新闻多着哩,不知彭兄听说了些什么有趣的事,让我们听听也好。”
彭永年老实,根本没有猜疑到面前这两个清秀文弱的年青公子哥儿竟然就是传说中的英雄,当下就把陶然亭比武,内库失盗,群雄大破绿柳堂,庆王爷偷鸡不着反蚀了一把米的事,有声有色地学说了一番。末了,兴致勃勃地说:“庆王爷这一筋斗栽的不轻啊!北京人没有哪个不说痛快、解恨的。可惜我没捞得看到陶然亭那场比武,人家那份本事,能亲眼见见也就不虚此生了。二位在西北行走,说不定能见到这些英雄人物呢。”
汉声淡然一笑:“这些事兄弟也听说过,左宫保手下是有一些能人高手,不过也不一定那么玄乎,传说嘛,哪有不添油加酱的!不过,庆王爷一意和李鸿章狼狈为奸,阻挠收复新疆的大计,让他吃点苦头倒是大快人心的事,北京的百姓高兴、解恨,正是因为大家都拥护收复新疆,恨这些奸臣们罢了。彭兄认为是不是这这呢?”
彭永年点头道:“苏兄说的有道理,这确实是个民心向背的事,我们当兵的人对武功特别癖好,所以更感兴趣,庆王府的武师,尤其是觉远禅师和长白真人,武功神奇是出了名的,这回栽在一对青年夫妇手里,这对夫妇的功力就可想而知了,听说人也是绝顶漂亮的,可惜没有缘分,见得他们一见。”言下不胜惋叹。
艾珍见人家把自己吹嘘得这么神,不好意思地笑道:“那两个年青人有点本事可能是真的,人嘛,也不见得怎么出奇,大概和一般人差不多吧,彭兄要是在别的地方见着了也看不出来的。”
汉声见她竟然说得这么自然得体,毫无骄矜之色,不禁高兴地朝她点头一笑,彭永年哪里知道个中奥秘,还以为他们真不懂学武的人的心情,也就不再谈这个话题。三个人就谈了些家乡情趣,互相介绍些江南塞北风光,倒也十分投契,看看天色不早,彼此起身道别,各回寓所。
回到旅馆,艾珍把茶馆里彭永年痛骂李鸿章的事对蓝惠英和宗维孝学说了,引得大家开心大笑,都说大是大非天下自有公论,当兵的人中间,也不乏有识之士的。
汉声他们在天津住了十天,买卖做得很顺利,光是汉声和艾珍盗的那副珍珠手串就卖了五万银子,连庆王府的珠宝共计卖了五十多万两,为了携带方便,全换了银票。他们用这笔钱向外国人订购了一批枪支弹药,准备回新疆时一起带回去,另外买了些布匹百货,雇了几辆大车运回北京而来,在路上过了几天,到北京时已是旧历年底了。
北京这年是光绪即位改元,照例大赦天下,官员颁赏赐爵,官府粉饰升平,为新皇帝登位祝贺,似乎比往年还要起劲,百姓们不论贫富都要团年祝福,京城里年头岁尾,热闹异常。
汉声他们客里逢年过节,反而多一份乡愁,汉声惦着家中的老父兄嫂,怀孕留在艾比湖的邓玉姣,百岁高龄的天池
老人,还有岳父陈兴和一干朋友,艾珍和他有着同样的心情,两人不同的只是受业的师父。宗维孝和蓝惠英惦着儿子和野马滩的事业,“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传统的名句真是道尽了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气质,只有红梅她们思想单纯一些,对京城的繁华富贵,年节的纸醉金迷看得眼花缭乱,在一片喜庆与鞭炮声中,充分体味着节日欢欣,给自己留下个美好的记忆。
张宏是四海为家惯了的,在北京过年倒非常高兴,汉声他们去天津后,他一个人四处闲逛,看看朋友,倒也逍遥自在。狄云鹏,王刚常请他喝酒,彼此间十分投契,宋公望有如闲云野鹤,有时也和张宏一起喝酒聊天,有时独往独来,自得其乐。
除夕那晚,蓝惠英请大家一块团年,一看到蓝惠英他们那豪华气派,张宏也大大感到惊讶,蓝惠英吩咐白兰捧出四套新衣,送给张宏和宋公望,笑道:“大家都在客中,过年没有好东西款待,这两身衣服是叫人按二位的身材做的,京城的缝纫手艺不错,二位就换换新吧。”
张宏和宋公望客气了几句,高兴地收了。张宏笑道:“蓝团总真能干,带着几百人马那么远的去了新疆,这回到北京来还这么阔气,可真赛过陶朱公了。”
蓝惠英道:“我们做点小生意,买卖人不讲点排场不行。不瞒张将军说,我们几百口子人,朝廷没给一个钱的饷,不想点办法不行啊!”
张宏道:“也真难为你们,要是我老张,饷不发下来,我连喝酒的钱都没有,当兵的有句俗话,,穷不过一月,富不过三天。’我们到西北后还常常发不下饷,看到大帅也和我们一起吃苦,大家也就将就着过去了。跟你们在一起真痛快,将来仗打完了,我一定带着老婆孩子找你们去。”
艾珍拍手道:“欢迎!欢迎!只怕张将军官当大了,不愿意来了呢。”
大家说说笑笑,大年夜过得很热闹。宋公望宗维孝张宏都能喝酒,存心要灌醉汉声,结果张宏倒先醉了,宋公望很喜欢汉声,以前一直很少机会和汉声在一起喝酒,这回说非喝个痛快不可,张宏睡了后,三个人又喝了半夜。
新年里,他们去文相府投了个帖子拜年,去威远镖局给沙子龙拜了年,文祥父子请了他们一席酒,王刚和狄云鹏盛情相邀,轮流请客,汉声他们也回请了沙子龙和王刚、狄云鹏一席,不觉过了四、五天。
这几天,席间少不了谈及朝廷对进军新疆的态度。李鸿章的奏摺呈进后,慈禧召集大臣讨论,当时就有人提出了同彭永年差不多的意见,文祥则当众恭维庆王深明大义,捐十万两银子助饷,这对海防派是个严重的打击,出头反对西征的就很少了,慈禧见大臣并无异议,就下了一道圣旨,令左宗棠再就进军新疆的问题提出具体方案,同时给了左宗棠指挥部队与处理军需供给的全部实权。这一道旨意一下,朝野上下都知道慈禧已决心收复新疆,再也没人敢公开反对了。汉声等见进军新疆已成定局,大事已了,无意再留在北京,但北方此际仍然是冰天雪地,他们要带一批货物回去,路上很不好走,尤其是蒙古草原,起码要等开春才好通过。大家商量,不如趁此机会回南方看看,张宏也十分赞同,他家在福建漳州,正好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商量已定,把银子放在钱庄存了,只带一部分路上使用,货物马匹嘱咐店里照管,过了初五,跟文祥和王网狄云鹏打个招呼,众英雄取道天津搭乘英商的海轮南下。
天津位于海河的入海口,开船时风平浪静,远望天水茫茫,空阔无际,大家顿然觉得心胸开阔起来,都站在船舷边凭着栏干看海。轮船驶出海口,加大了马力,船头劈开的浪花溅起四、五尺高,犹如展开一双翅膀,贴着海面向前飞驶,速度快如骏马,大家赞叹不已。白兰等四个姑娘更是高兴,咭咭咕咕说个不停,时而飞起一串串银铃似的笑声。
船开进了洋面,海水变得蓝湛湛的。远处却越来越淡,到水天相接处已浑然溶合在一起。汉声赞叹道:“这真是‘水天一色’了,真是不临其境不只其妙!”
艾珍道:“你又掉书袋了,我看,现在我们四面都是无边无际的大海,连一点陆地和船只的影子都看不到,孤孤零零的,我们的船虽然不小,在这大海里却像一粒芥菜子浮在水面上一样,使人心里空空的,觉得自己只能听凭这船摆弄,把自己带到一个渺渺茫茫的地方去,这种感觉书上也写得有么?”
汉声道:“怎么没有?苏东坡在游赤壁赋里面就写得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讲的就是人生于天地之间,和生存在水边的小虫子蜉蝣一样,早上出生晚上就死掉,生命短暂得很;而人在世界上也小得和大海里的一粒小米一样,渺小得可怜。这种想法太悲观了一点,我倒不这样想。”
蓝惠英见他俩唧唧哝哝的,倚在一起十分亲热,叫道:“你们讲些什么私房话?也说给我们听听啊。”
艾珍把她的想法说了,宋公望附和道:“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像我一样,大半辈子一眨眼就过去了,真像做一场梦,自己在天地间确实渺小得很。”
宗维孝也感叹道:“人生何尝不像坐海船一样,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船把你带到哪里就是哪里,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蓝惠英笑道:“我看你们想的,有的对,有的也不对。和天地比起来,我们是很渺小,可我们不是小虫子,也不是小米,我们自由自在地活着,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坐船也有自己要去的地方,总没有人糊里糊涂地上了船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的吧!”
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青荷认真地道:“都说人的命运是注定了的,该怎么就得怎么样,比如我们坐船到上海去,要是碰到风浪,就去不了啦,或者半路上发生什么意外,不得不停下来,这是自己做不了主的。”
汉声道:“这也难说,那得看你坐什么船了,要是坐木船,当然能不能顺利地到达上海,要看运气,像我们坐的这轮船,就很少耽误过,在风浪里照样航行。”
红梅很喜欢这大轮船,她正和白兰在一旁说话,听到汉声说大轮船的好处,忙插嘴道:“还是坐大轮船好!又快又稳当。”
蓝惠英瞪了她一眼,轻声斥责道:“小孩子懂得什么!大人说话不要插嘴。”
红梅嘟哝着道:“青荷姐又讲得?她也只懂得那么多。”
艾珍笑道:“傻丫头,我们在说人生大事哩,人活在世界上也像坐船航海一样,你懂吗?”
红梅瞪大了明亮的眼睛,困惑地望了望大家,羞怯地说:“这……这我可不懂,我还是头一次坐这么大的船呢。”她那天真憨厚的神态把大家都逗笑了。
汉声正在沉思,见红梅娇憨可爱,白兰、青荷、玉桂也被这坐船的问题弄懵了,就解释道:“我们正在讲,世界就像大海一样广阔,我们生活在世界上,也像坐船一样,只能听凭船把我们载到那里去,红梅讲的很对,我们要坐大轮船,走得快,走得稳。我们到上海去,就只能坐去上海的船,您不能乱上别的船,你们说,是不是?”
红梅这才从困惑中解脱出来,感激地道:“还是苏公子好,你这一讲,我就懂啰。”
这回大家都不笑了,汉声的话使大家想起了许多的事情来。
张宏爽朗地说道:“我也懂了,确实不能乱坐船,要坐就坐一条新式的大轮船!”
艾珍补充道:“还要有一个罗盘,一个有经验的好舵手!”
航海的生活是单调而枯燥的,汉声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却过得很愉快。他们领略了黄昏时海上落日的壮丽风光,那烧红了半个天空的晚霞,浮在海上的落日射出的无数条明亮的光柱,把海面照耀得通明一片,美丽极了。有时远远看见靠近海岸行驶的三、五帆船,被霞光裹着,白帆有如透明的蝉翼,似乎一动也不动,又别是一幅绝妙的图画。
海上的星星也格外亮,天也格外蓝,看着蓝天和星星,听着船头激起的水声,汉声和艾珍倚着船栏细语,夜深了也不愿进舱去。在海上他们才深深感到彼此是这么贴近,是多么需要互相的体贴和温存。——在沙漠里,他们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不过沙漠给予的感情是狂热而粗犷的,大海给予的感情却是深沉执著。
他们也遇到风浪和暴雨,风怒吼着,海上涌起两、三丈高的巨浪。轮船艰难地在颠簸中前进,船身吱吱嘎嘎地响着,颤抖着,使人心里发虚,天突然变得漆黑漆黑的,仿佛一只巨大的锅子把整个大海都罩住了,大白天就像到了黄昏时候,暴雨一阵紧似一阵地扑打着船身和船篷,密得分不出点,像一根鞭子在抽打一样。
有人呕吐起来,有人跌倒,世界好像不存在了,只剩下这艘孤零零的船在险恶的风浪里挣扎。很久很久,当对面开来另一艘轮船,黑暗中看到一点昏黄的灯光,听到互相问候的汽笛声,才感到这世界上仍然有人类存在,这点点灯光和几声汽笛,使人感到分外的亲切和慰藉。
汉声他们都不晕船,即使在风浪最大的时候,他们也能坚定地站稳,谈笑自若,但黑暗中那种孤寂感同样袭击着他们,在那种时候,最能体会到“同舟共济”的涵义,当风定雨收、云开日出时,他们也更感到阳光的明亮和空气的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