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露华

云知匆匆带着张御医回来时，丹若和越桃已将宁妃扶到了榻上。宁妃双眸紧闭，气若游丝，一张俏脸更是苍白得可怕。丹若见了御医，忙叫人放下帐幔，亲自迎了进来。张御医侍奉宁妃多年，乍一听闻此事，便估摸出了缘由。又上前探了脉息，止不住地摇头。

“张御医，娘娘究竟如何了？”丹若语气急切。

“娘娘这是心脉瘀阻，血气运行不畅。加之长久忧思过度，气血虚弱，导致此病反复发作。此次昏迷，恐怕是因心气失和所致。”张御医轻轻叹息，“容我为娘娘施针吧。”

丹若的眉眼间含着深深的愁绪，只得点了点头。张御医取出随身的银针，为宁妃疏通心脉。几针下去，只听得一声微弱的嘤咛，宁妃这才悠悠转醒。张御医又开了一剂行气活血的方子交给丹若，再三叮嘱，方才告退。

“快叫人按这个方子去抓药。”丹若将药方塞给小藜，上前扶着宁妃慢慢靠到软枕上，“娘娘觉得好些了吗？”

宁妃叹了一声，虚弱得快要说不出话来：“能有什么好不好的，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丹若一时默然，越桃泣道：“娘娘切莫再为纯妃的事动气了，您的身子遭不住呀。”

一听纯妃二字，宁妃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也只是苦涩一笑：“纯妃美貌动人，颇通音律，我却满身药气，引君上厌烦。也不知这宠爱还能维系多久。”

殿内的空气一时有些凝滞。丹若张了张口，想要相劝，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越桃抹了眼泪，眼眶仍泛着红。兰池殿一时被愁云笼罩，仿佛人人都在为宁妃的未来忧虑。君王薄情，向来如是。

云知的心中翻腾着无数个念头，想了一想，还是鼓足勇气开口道：“奴婢从前翻阅古书时曾见到一种‘露华百英粉’，传说班婕妤极爱用此粉，因而体带清香，得汉成帝宠爱。”

话说了一半，越桃已满脸不耐地打断了她：“传说而已，岂能当真？班婕妤得宠一时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冷落长信宫。”

“越桃，住口。”宁妃不由得皱眉呵斥，“你越发无礼了。”

宁妃甚少对越桃说重话，越桃在众目睽睽之下遭了训斥，深觉面上挂不住，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云知顿了顿，继续说道：“奴婢的生母出身香料人家，因此奴婢也擅长调弄香粉。若娘娘信任，奴婢愿为娘娘制露华百英粉，替娘娘分忧。”

宁妃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但仍低头思量，并未开口。她的容色是那样苍白，宛若一枝春风中渐渐飘零的梨花。夏日的阳光从窗棂透入，淡淡地笼在她的身上，珠宝簇拥之下，她的憔悴羸弱反而更加分明。

“即使你制得了露华百英粉，可纵然有奇效，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见到的。”宁妃幽幽地叹息道。

云知见宁妃语气松动，连忙跪伏在地：“虽不能即刻见效，也可用旁的法子相辅相成。”她闻到那股沉闷的药草气息，又说道，“今日君上提及，殿内熏香太浓。不如拿一些应季的香花香草，譬如茉莉、薄荷、合欢一类，制成香袋收在橱柜里。一来有自然香气，二来，娘娘闻着也可舒心一些。”

宁妃的眼中似有欣慰之色，她抬手命云知起来，微微颔首：“你是个忠心的。也罢，试一试也好，你若缺什么，只管问丹若要。”

这便是同意了。云知心中微喜，连忙屈膝谢恩：“奴婢定尽心竭力，不负娘娘所望。”

尔后的几日，云知都细细回忆着香粉方子，又托丹若去内宫局取了各色香草药材来。因惦记着宁妃厌恶药味，更着意多添了青木香和白芷增香。这粉制起来不算复杂，却颇费时间。待将捣碎的香草用细绢筛过，又要密封七日，方能得到一捧细若新雪的露华百英粉。

宁妃试过，果然喜欢，赞不绝口，每日沐浴后都要涂抹全身，滋养得芳兰竟体。云知又领着茹儿等人，寻来花草制成香丸，收在纱绢袋子里，放在兰池殿中。在内殿伺候的宫女们也各自存了香丸在荷包里，这才熏得满室芬芳。

宁妃见她如此周到，也多了几分赏识，连丹若也对着她更加和颜悦色。至于越桃，还是趾高气扬的模样，云知也不明白她成日在生什么气，只能一笑了之。

“用了几日，果然有了效果。”宁妃对着镜子照了照，终日被阴云笼罩的脸上缓缓绽放出淡淡的笑容，“这薛云知确有几分小聪明。”

丹若含笑道：“是娘娘慧眼识珠。”她思及云知的出身，心下仍有不安，“只是再怎么说，她毕竟是远阳伯的女儿，选进宫侍奉君上的。一直放在兰池殿伺候，恐怕来日会有祸患。”

宁妃嗤笑了一声，轻轻摇头：“远阳伯？她家的爵位是如何来的，谁都心里有数。如今的东齐，多的是旧年间亡国的诸侯将相，伯爵子爵多如牛毛。”她说到此处，语气有些淡淡的忧愁，“君上爱美色，人尽皆知。被选进琳琅院的姑娘，若无机会侍寝，最后不过和云知一样，迟早的事。只要熬过这几年，来日我做主将她放出宫去，也能许个好人家。”

丹若一向是顺着宁妃心意的，因此只是笑道：“娘娘说的是。若她诚心诚意地侍奉娘娘，也还算是个可用的人。”

宁妃叹道：“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如今看来，她竟比越桃还要可靠三分。越桃跟了我多年，性子还是那样莽撞，着实叫我头疼。”

“越桃虽性子急了些，但资历够深，又胆大心细，也有她的好处。”丹若见宁妃面露愁容，婉转劝道。

“她这个脾气若是不改，迟早要酿成大祸。可……唉，罢了罢了。”宁妃一时语塞，连连摇头。

主仆二人私语之际，忽听得窗棂嘎地一响，皆默契地止住了话头。丹若默不作声地替宁妃梳理着青丝，兰池殿内唯余寂静。过了片刻，才见越桃笑意盈盈地走进来。丹若细细观察了她片刻，却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娘娘，九华殿派人来传话，说君上一会儿要来看您呢。”越桃喜滋滋的，姣好的面庞笑得如花朵一般灿烂。

自打裴崇光上次拂袖而去，宁妃已有段时日没能面圣，心中芥蒂颇深。骤然听了这样的好消息，也是高兴非常。忙唤越桃来为自己绾髻理妆。越桃心灵巧手，不一会儿便将宁妃打扮得光彩夺目，更胜从前。

“极好，极好。”宁妃轻轻将一支累金丝玉兰花步摇插在云髻间，更衬得她整个人明艳无方，浑然不见半点从前的颓丧。

宁妃又看了一眼捏着象牙梳的越桃，随手拿了梳妆台上的一对珍珠耳环放进她手里，柔声嘱咐道，“你也换身颜色鲜艳的衣裳去，给咱们兰池殿添一添喜气。”

越桃受宠若惊地垂下头去，略有些扭捏，低声道：“多谢娘娘。”

丹若望向窗外，有风吹过，拂落几朵火似的凤凰花，乱红如雨。漫天金灿灿的阳光无拘无束地照进来，潋滟如水波的光影下，宁妃的面上终于展露出一丝久违的、真心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