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萦香
阳光越发地柔和起来,照得院中芭蕉滴翠,榴花欲燃。宁妃已然换了身天水碧色祥云纹的衣裙,往廊下一站,格外清新淡雅。似夏日里一汪凉爽的冰水,并不浓艳,却格外抓眼。云知又抓了一大把香丸塞进自己的荷包里,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站到了宁妃身后。
裴崇光的御驾后只跟了乘黄和几个侍卫。他一走进兰池殿,隔着葱茏的花木,就瞧见宁妃盈盈立在玉阶上,眸中闪过惊艳之色。宁妃上前行了一礼,依旧是柔声细语,似乎根本不记得上次相见时的难堪。
“妾身恭请陛下圣安。”
“你身子不好,这儿日头大,快进去吧。”裴崇光虚扶了宁妃一把,忽觉得一阵清香拂过,格外舒心,面上的笑意更深,“几日不见,你还是这般动人。”
宁妃双颊绯红,嗔道:“君上又取笑妾身了。”她随着裴崇光进殿,叫人取来冰碗,“妾身命人做了西瓜冰碗,君上不如也用一些?”
裴崇光轻轻一嗅,便觉得兰池殿内也是芬芳宜人,不见半点苦涩药气,不由得心情畅快,食指大动,含笑点头:“甚好,如今天热,就该吃这个。”说话间,他的手已然轻轻勾上宁妃的衣带。
丹若给众人比了个手势,宫人们纷纷会意,无声无息地退到了殿外。云知掩上殿门,与丹若、越桃一起立在廊下,若是主子有令,也好随时进去伺候。
明朗的阳光下,她看见越桃仿佛精心描了眉,涂了薄薄一层口脂。发髻上多簪了几朵小小的绢花,连衣衫也选了俏丽的杏粉色。每次裴崇光来兰池殿,越桃似乎都会格外上心,着意打扮一番。
三人静静地等候着,一句话也不说,菖儿虽挨了罚,不再对着云知咄咄逼人,但她一向与越桃亲近,又惯会看眼色,于是上来给越桃打着扇子道:“姐姐别热坏身子,我给姐姐扇扇风吧。”
越桃神色骄矜,瞥了她一眼道:“你倒是个会卖乖的。”奈何今日着实有些热,逼得她额头都渗了汗。越桃唯恐弄花了妆容,便轻哼一声,并没赶走菖儿。
丹若像是早已见怪不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仔细听着里头是否有动静。其实按理来说,丹若年岁更长,更得宁妃宠信。但也无人上前刻意巴结,替她打扇子。想到此处,云知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念头,可并不确定。
又过了少顷,云知听见殿内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声,紧接着是一串清脆的摇铃声。丹若即刻会意,命云知去打水。越桃却抿了抿唇,垂下脑袋悄悄走了进去。待云知端着银盆送水进去时,却见丹若已将宁妃扶到了外间,而越桃不见踪影。心下顿时了然。当真是贵妃宛转侍君侧,体弱不胜珠翠繁。
“娘娘辛苦了。”丹若轻摇小扇,替宁妃扶正发髻上的珠钗,“可否要奴婢再去拿些冰碗来?”
宁妃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再去多准备一碗,一会儿赏给越桃吧。”
丹若观察着宁妃的神色,见她只是虚弱,并无不悦,便含笑应下了:“是。娘娘待越桃当真是好。”
又过了片刻,云知才见越桃扶着裴崇光从寝殿出来。二人皆是衣衫齐整,看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但见越桃抿着嘴唇,耳尖红得要滴出血来,才能窥见一丝端倪。裴崇光喝了茶,心情愉悦,拉着宁妃的手又是一顿柔情似水的关怀。
“你身子弱,实在辛苦。”裴崇光说着,又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越桃,“你能替你家主子分忧,也很好。”
越桃娇声道:“多谢君上。”她望向裴崇光的眼神黏得几乎都能拉出丝来,却也不敢停留多久,回完话便守着规矩低下了头。
“疏月。”裴崇光亲热地唤起宁妃的名字,“朕一进你的兰池殿便觉得与往日不同,仿佛有一种特别的香气。可是换了熏香?”
宁妃微微一笑:“君上上次说起殿内熏香太浓,妾身便不大用了。”她看了一眼云知,语气温和,“是云知心细,替妾身以香草香花制成香丸置于橱柜中。日积月累,这才有满室芬芳。”
裴崇光见云知虽在内殿行走,但仍是一袭玉簪绿的罗衣,髻上不饰珠翠,唯有几朵小巧绢花装点。可细瞧眉眼,也是蛾眉曼睩,双瞳剪水。身上又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暗香萦绕,令他忍不住再三端详。
宁妃见裴崇光有些出神,轻咳了一声道:“云知。”
云知怯怯地走上前来,盈盈跪下:“奴婢恭请君上圣安。”
裴崇光忽而一笑,转向宁妃道:“还得是疏月你蕙质兰心,才能调教出这般机灵有主意的丫头来。”说罢,随手指了指桌上吃了一半的柚子道,“云知,你很细心,这柚子赏你了。以后也要精心服侍你家主子。”
“奴婢多谢君上。”云知又行了一礼,依旧是谦卑的态度,大着胆子道,“其实并非是奴婢细心,而是奴婢见娘娘时常吟诵‘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之句,才冒出了主意。”
裴崇光的眼眸中有动容之色,握着宁妃的手更用力了几分:“疏月,朕知道你的心意。必不负你。”
宁妃眸中似有泪光,却听裴崇光话锋一转,语气有些低沉:“母后不日就要从化德寺归来。你有空便多去清慈殿走动吧。”
东齐太后姓周,讳一个锦字。她出身金国,奈何旧金已被南魏吞并。故国不在,她这位曾经的王室宫公主也只能长留东齐。周太后素来雷厉风行,先收养了自幼丧母的裴崇光,尔后扶持他坐上龙椅。多年以来,一直摄政揽权。因而裴崇光对她始终唯唯诺诺。
“妾身明白。”宁妃轻声答道,“妾身定勤谨侍奉太后,为君上分忧。”
裴崇光又搂着宁妃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话,才带人离去。云知见宁妃低头沉思,眉间微蹙,并不敢说话。过了半晌,才听到宁妃轻笑一声,眼神已然停留到了自己身上。
云知浑身一颤,跪了下去道:“奴婢多嘴,请娘娘恕罪。”
“我竟不知道自己常常吟诵那句诗。还是你聪明,一下就能说到君上的心坎里。”宁妃神色不明,闲闲地托起茶盏抿了一口普洱,“方才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奴婢不敢欺瞒娘娘。奴婢是见娘娘一片痴心,想令君上知晓。二来……”云知一咬牙,“也是存了想得娘娘青眼的心思。”
宁妃微微挑起眉:“你觉得自己做到了吗?”
云知攥紧拳头,镇定答道:“奴婢观君上笑容和悦,想必已经如愿。至于是否能得娘娘青睐,还要看娘娘的心意。”
宁妃笑了笑道:“你确实不错。起来吧。”她见云知身形颤抖,也不再多看,“我累了。丹若,扶我去休息。”
丹若答应了一声,越桃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已然有些尴尬。宁妃忽又转过头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命小丫鬟将厨房炖的燕窝分给越桃一盏。越桃面上一喜,心下又百般酸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得规规矩矩地谢了恩。
越桃慢慢地出了兰池殿,对着庭中一片火似的凤凰花怔怔出神。云知不欲理会,捧着裴崇光剩的那几瓣柚子便要走开。谁知越桃横了她一眼,拦在了云知身前。眼中像是燃着腾腾的火焰。
“你以为得了君上的赏便出头了吗?想的美!”越桃恨恨地瞪着云知,“我代娘娘侍奉君上,不知高出你多少倍。娘娘没罚你多嘴,我却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今后给我老老实实,夹紧尾巴做人。”
云知望着她,后知后觉地捉摸出自己被她嫌恶的原因来。自己乃是琳琅院出身,预备要侍奉裴崇光的,却被阴差阳错调进了兰池殿。越桃竟是将自己当作了对手。想到此处,云知忍不住轻轻一笑,却令越桃越发恼怒。
“你在笑什么?”越桃气得忿然作色,“你敢嘲笑我?”
云知对她陡然生出几分怜悯。在齐宫之中,高贵如宁妃,低微如她们,对裴崇光而言不过都是一件随时可丢弃的衣服。而她们互相撕咬争夺,为的只是裴崇光那一点尚不能果腹的宠爱而已。
“越桃!”丹若忽然推门走了出来,神态自若,“娘娘嘱咐你去一趟玉堂殿。”
越桃向来不做这些跑腿的活计,闻言不由得一怔,下意识地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丹若脸色微变:“太后凤驾即将回宫。须得请慧妃娘娘前来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