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月坠
阳光照得兰池殿顶上的琉璃瓦光华流溢,几乎灼痛了云知的眼睛。她疾步奔入寝殿,分明是春日了,可殿内还挂着厚重的云锦帘子,把闷闷的病气都聚拢在了里头,叫人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宁妃的两颊瘦削得几乎凹陷下去,形销骨立,莫过如此。
丹若素来是个稳重的人,此时却也忍不住转过头去悄悄地抹泪。侍女和御医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人人脸上都挂着驱散不开的愁云。云知走近了几步,林栖桐正立在床前垂泪,再一转眼,却见刘太嫔也站在床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太后娘娘听闻了娘娘的病情,十分放心不下,就叫我过来看看。”刘太嫔强颜欢笑道,“太后娘娘说了,待娘娘好起来,还要一同去化德寺参拜大佛呢。”
宁妃气若游丝,用力地睁着眼,似是在喃喃自语:“君上呢……君上在哪儿?”
丹若心如刀割,她早已命人去请过数回。却只听闻裴崇光案牍劳形,正忙于国事,不许人随意入内禀告。可阿藿分明说,她在窗下听见了纯妃的琵琶声。
云知只觉得有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胸腔里反复地抓挠,上前跪在榻边道:“君上就要来了,娘娘再等等。”说罢,悄悄地给绮秀递了个眼色。绮秀会意,飞快地跑出去了。
宁妃苦笑道:“等?我已等不了了。”她握住云知的手,眼角仿佛有晶莹的泪光闪动,“云知,君上为什么不来了?我实在不明白。”
裴崇光为什么不来了?云知一时语塞。这样的问题连宁妃自己都答不上来,更何况是自己呢。
宁妃痴痴地望着云锦帐子,那上头绣着上连绵不绝的葡萄藤。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轻盈得像是要陷进那眼花缭乱的花纹里去。丹若紧紧咬着牙,不肯哭出声来。
“云知,是我害了你。”宁妃的手是那样冰凉,几乎没有温度,“你不该做徽娥的。我早该放你出宫。”
云知的鼻尖酸涩不已:“娘娘,云知不后悔。娘娘不必自责。”
“待我死了,丹若就可以出宫了。我给她备了银子,足够她自由自在的……可是你不能够了,再也不能了。”宁妃苦笑出声,“纯妃一手遮天,往后该怎么是好?”
云知更加用力地将那只冷冰冰的手握得再紧一些:“这条路是妾身自己选的。”
从前在兰池殿的日子仍历历在目,其实云知对宁妃是有几分畏惧的。可是聪慧如林疏月都难逃困局,红颜未老恩先断。此情此景,怎能让云知不心中戚戚。
“姐姐,别说这些丧气的话。”林栖桐吸了吸鼻子,“等你养好了身子,还得把纯妃整治一番呢。”
宁妃笑得极为酸楚:“我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好起来了。”她闭上眼,“这么多年了,我和纯妃斗得你死我活。虽想出一口恶气,可这身子骨实在是经不起什么折腾。罢了,罢了。”
悠长的叹息声在殿内回荡。刘太嫔面露不忍,饶是见识过无数生离死别,也不禁以袖掩面,微微摇头。压抑的哭泣声盘旋不止,宁妃的身子慢慢瘫软下去,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下子睁开眼来。
“君上!是君上吗?”宁妃强行支撑起无力的身子,凌乱的发丝因泪水而湿哒哒地黏在脸上。
可她这瞬间的期盼还是被无情地打破了。绮秀面色惴惴,捧着一只锦盒进退两难。丹若上前轻声斥责道:“怎么回事?”
绮秀面露犹豫,还是把盒子交给了丹若:“奴婢本在九华殿外等君上,等了半天却见纯妃娘娘出来,把此物交给奴婢,让奴婢送到宁妃娘娘这儿。”
丹若微微蹙眉,却听宁妃虚弱地唤道:“是不是君上给我的东西?丹若,快拿过来。”
丹若无法,只得上前将锦盒交到宁妃手中。宁妃颤抖着打开了那盒子,瞳孔一震,忽然掩面痛哭。云知忙伸头去看,却见里头堆叠的红罗软缎里躺着一半鸳鸯玉佩。上头的纹路并不算得十分精细,但见角落里雕刻了小小一个“璧”字。云知的脑子嗡嗡作响,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纯妃的闺名便唤作陈璧。
“拿开!拿开!”宁妃想要砸了那玉佩,奈何浑身软弱无力,只得失声痛哭。
林栖桐吓得六神无主,赶忙将玉佩胡乱地塞给丹若,丹若只看一眼便反应过来,望向阿藿,语气异常严厉:“还不快丢出去。”
云知并不晓得这枚玉佩有什么玄机。可是见宁妃的神色,便知道这东西触动了她的伤心事。云知心下酸涩难忍,摸出帕子,轻轻替宁妃拭去眼泪。
宁妃如被抽去灵魂般倒在柔软的锦茵绣褥之间,慢慢闭上眼,语气悲凉:“陈璧!陈璧!”
这两声叫得极为凄切,众人皆垂下头去泣不成声。丹若见宁妃再没了声音,慌忙扑上前去,却发觉她的身子已渐渐冷了下来,心中不由得悲痛欲绝,泪流满面。
“宁妃娘娘薨了!”
锦绣空余梦里寒,深宫病骨葬青鸾。
春华一度君疑重,秋水终身泪影残。
云知怔怔地望着宁妃,眼底发酸,两行泪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下。裴崇光连宁妃的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究竟是为什么?只是因为宁妃沾染上了不属于她的罪名吗?宁妃的今日,又是否会是自己的来日。云知只觉得一阵惘然。
日影渐渐西移,如血似的残阳从半开的窗子里漏进来。宁妃的面容苍白得可怕,整个人都了无生气,宛若风中凋零的落叶。她死前仍是含着怨恨的,直直地瞪着眼睛。云知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伸出手,将那双不曾瞑目的眼缓缓合上。
“姐姐……姐姐……”林栖桐哭得涕泪横流,浑然顾不上仪态。众人悲泣不止,却听得她声音渐弱,竟是两眼一翻,晕厥过去。玛瑙惊呼道:“林宣仪晕倒了!”
兰池殿的仆婢们此刻群龙无首,不禁乱作一团。云知忙嘱咐人将林栖桐扶去歇息,命阿藿等人为宁妃擦洗身子,去请裴崇光前来。自己拉过丹若到了廊下说话。
丹若的眼圈还泛着红,云知问道:“那块玉佩究竟是什么缘故?”
“徽娥不知道,宁妃娘娘刚入宫那年,与君上感情甚笃。君上亲手雕了一对鸳鸯佩,更在娘娘的那块上刻了一个‘月’字。”丹若叹道,“方才纯妃送来的那块,纹样与娘娘的如出一辙。只是……”
“只是上头却刻了纯妃的闺名。”云知怔怔地说道。
丹若一阵心酸,再抬头时,云知已然擦干了泪:“纯妃果然好本事。在娘娘垂危之时送来此物,难怪娘娘会伤心气绝。”她一咬牙,“把那玉佩给我,我自会去君上跟前陈情。”
“徽娥别去了。”丹若忙拦住云知,“纯妃的手段狠辣,从不留情。她宠爱最深,位分又高。若真告到君上那儿去,无异于蚍蜉撼树,实在不值得。”
云知摇摇头:“我和娘娘主仆一场,怎忍心见她枉死?就算没有胜算,也得试一试,不然我实在是心中有愧。”
丹若见她如此坚持,再三犹豫,还是将那玉佩取来交到云知手中。云知望着那天边渐沉的红日,颇感悲凉。正要回到殿内,却听见乘黄尖声呼唤道:“君上驾到!”
云知转过头去,只见裴崇光跌跌撞撞地奔进院中,脸色惨白,大哭起来:“疏月,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