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流血的皇权：楚汉争霸.下册》（16）
夫妻之间
张良到了齐国不久，就给刘邦调来了几万人马。加上关中萧何输送来的新兵，汉军实力大增。楚军兵员粮饷却越来越接济不上了。龙且死后，彭城缺了一员得力的守将，项羽封周殷为大司马，可是周殷比之龙且就差得远了，能守住彭城已经不易，再指望他供应粮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今只有敖仓还有秦时留下的一点儿粮食，但是汉军三天两头就来袭击一次，为了保住仅有的这点儿粮食，项羽不得不放弃围攻荥阳，将大本营撤到了广武，就近坚守敖仓。广武位于河水边（古称河为水，称黄河为河），河边有一条深涧，称为广武涧。广武涧是鸿沟的起点。鸿沟是古人为了引黄灌溉开凿的一条运河，从广武开始经荥阳东一直延伸到内地。然而，黄河就像一把利刃，不断地将黄土高原向下切割。随着岁月的流逝，黄河河道越来越低，原来作为灌溉水渠用的鸿沟，非但不能再引黄河之水灌溉农田，反而倒过来，成了一条在雨季向黄河排水的排洪沟。如今的广武涧，两岸制高点的距离至少有两千米，两军不可能隔涧交战，甚至连喊话都听不见，这是两千年来洪水不断冲击的结果。根据史籍记载判断，刘、项在此对峙时，广武涧窄而深，涧宽最多不过几十米，隔涧能射死对方的人马。
两军在广武涧相持数月，楚军有些坚持不住了，于是项羽使出了最后的撒手锏。这一日，项羽约刘邦阵前对话。项羽命人做了一张一丈多高的台案，将刘太公和吕雉五花大绑置于案上，抬到阵前，旁边摆了一口大锅，锅里的水烧得滚沸。刘邦隔着广武涧远远地望见是自己的父亲和妻子，脑袋“嗡”的一下，差点儿没晕过去，但是他很快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知道项羽要干什么，横下一条心，装作满不在乎地喊道：“项羽老弟，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你还不明白吗？看见那案上绑的是谁了吗？”
“看见了又怎么样？”
“那就赶快给我投降，否则，我立刻把你爹烹了。”
“哼哼，原来是为了这个，你以为靠这个能吓唬住我？你愿意烹就烹，当初你我同事怀王，曾结拜为兄弟。既是兄弟，我爹就是你爹，你果真欲烹咱爹，别忘了分我一杯肉羹。”
项羽本想以这种流氓手段制伏刘邦，没想到碰上比他更流氓的了，于是气急败坏地当场就要烹杀刘太公，项伯在一旁劝道：“为天下者不顾家，杀之无益，徒遭天下人唾骂耻笑而已。如今天下事未定，还是不要把事情做绝了。”项羽这才忍住没有动手。
过了几天，项羽又约刘邦阵前相见，刘邦摸不清项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陈平去还是不去，陈平道：“当然要去。项羽已经技穷，汉王可在阵前揭露其罪行，号召天下人共讨之，动摇楚军士气。”
约见地点是在涧底的一片开阔地。第二天，刘邦如约来到阵前，两军列阵而对，见了项羽，刘邦问道：“项羽！你三番五次地叫我来，又有什么新招啊？”
项羽道：“天下汹汹数岁，百姓不得安宁，皆为你我二人，今我欲与你单独挑战，决一雌雄。”
刘邦嘲笑道：“哈哈，堂堂西楚霸王怎么像个小孩子？事情要是这么简单，我早让你杀过一百回了。我和你斗的是智而不是勇。”
项羽不再答话，一挥手，身后一名壮士骑马冲了出来，直取刘邦。刘邦早有防备，他身边带着一位神射手，来自楼烦的少数民族，因为他的名字太拗口，大家记不住，便唤他楼烦，此人不仅有百步穿杨的本领，还善于骑射，抬手一箭射中那位壮士的喉咙。项羽连派三人出阵，三人皆被楼烦射下马来，项羽大怒，亲自拍马冲了过来。楼烦刚刚拉开弓，只见项羽眼睛瞪得铜铃一般恶狠狠地朝他冲了过来，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的人，拉满弓的手直发抖，不敢正眼去看项羽，眼看项羽就要冲到跟前，楼烦拨转马头就跑，一直跑回汉军营中。刘邦见楼烦跑了，也只好向后撤，等回到营中，问楼烦：“好好的你跑什么？前面不是射得很准吗？”
楼烦惊魂未定，道：“那个人太可怕了！”
刘邦十分不解：“你说谁？项羽？怎么会把你吓成这样？”
“他，他是双瞳孔。”
“双瞳孔有什么可怕的？”
汉军重整旗鼓来到广武涧边，楚军也撤到了涧东。刘邦隔着涧高声说道：“楚军将士们听着。项羽背信弃义，为害天下，十恶不赦。当初我与项羽俱受命于怀王，曰先定关中者王之，项羽负约，王我于蜀汉，罪一；项羽矫怀王命杀卿子冠军宋义，罪二；项羽已救赵，当还报，而擅劫诸侯兵入关，罪三；项羽烧秦宫室，掘始皇帝冢，私收其财物，罪四；杀秦降王子婴，罪五；诈坑秦子弟二十万于新安，罪六；项羽皆王诸将善地，而徙逐故主，令臣下争叛逆，罪七；项羽出逐义帝彭城，自都之，夺韩王地，并王梁楚，多自予，罪八；弑义帝于江南，罪九；为人臣而弑其主，杀已降，为政不平，主约不信，滥杀无辜，为害天下，大逆不道，罪十也。吾以义兵诛残贼，天下共响应……”
刘邦一口气历数了项羽的十大罪状，项羽气得肺都要炸了，不等刘邦说完，就令弓弩手上前向刘邦射箭。众人要保刘邦后撤，刘邦不肯，他越说越气愤，不防当胸中了一箭，差点儿从马背上栽下来。卢绾等人护着刘邦急忙向后撤，卢绾骑在马上问道：“汉王哪里受伤？重不重？”
刘邦为了不影响士气，强忍着疼痛说道：“没事，脚上中了一箭，不碍事，就是他娘的疼……”说着，刘邦从马背上掉了下来。当时有不少将士看到了刘邦胸前的箭，于是军中纷纷传说刘邦不行了，楚军也在到处散布谣言，说刘邦中箭身亡，要在三日之内踏平成皋，打进函谷关。汉军军心一下子乱了。
刘邦躺在卧榻上，正发着高烧，陈平来了。陈平用一条汗巾蘸了冷水敷在刘邦额上，让他清醒一下，然后禀报了军中的情况，道：“汉王虽病，也要坚持起来到军中视察一下，否则很难平息谣言。”
“我恐怕是动不了了，你代我去吧。”
“大王，此事是别人代替不得的。军中传言说汉王危在旦夕，臣若代汉王视察，岂不正应了谣言？我军战斗力尚强，然军心不稳则危亡立至，请汉王强起巡视之。”
陈平硬是将刘邦从病榻上拖到军中。刘邦这会儿身上也不知哪来的力量，装作没事人一般到营中视察了一圈，和将士们在一起谈笑风生，根本不像个病人。将士们立刻精神大振。可是一回到大帐，刘邦立刻晕倒了。楚军安插在汉军中的密探见刘邦还活着，立刻将情况报告了项羽，项羽没敢轻举妄动，汉军度过了十分危险的一关。
刘邦受伤以后，楚军频频向汉军发起攻击，楚军因兵少粮缺，欲速战速决，因此攻击一次比一次猛烈。汉军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刘邦还想继续坚持下去，无奈楚军攻势凶猛，如果硬坚持，很可能被楚军一举打垮，甚至打到关内来，那样士气将不可收拾。加之他自己伤还没好，身体十分虚弱，便决定与楚军讲和。他先后派隋何、陆贾前往楚营谈判，都没有成功。刘邦想起了郦食其，心中不免感到一阵难过，同时也勾起了对韩信的怨恨。当初郦食其死的时候，刘邦也曾难过了一阵，但是韩信既然已经拿下齐国，也不好再责备他什么。眼下真是国难思良将，家贫念贤妻呀。张良不在，陈平要亲自去楚营谈判，刘邦没有答应，因为项羽对陈平恨之入骨，刘邦担心谈判不成反把陈平扣下就麻烦了。
刘邦又请谒者们吃了一次饭，还想再从谒者中间找出一位隋何式的人物，可是这一次没人敢请缨，连隋何都说服不了项羽，谁还敢应承？于是刘邦向所有的文武官员开出了赏格：“谁能说服项羽休战，封万户侯。”还是无人敢应。不知道这话怎么传到外面去了，第二天，有位姓侯的老者求见，自称能说服项羽罢兵。刘邦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让他去了。侯公到了楚营，很快说服了项羽，双方商定以鸿沟为界，鸿沟以西为汉，鸿沟以东为楚，从此罢兵休战。项羽将刘太公、吕雉、韩王信和审食其等人放回，汉军也释放了数十名俘虏来的楚军将校，两军在阵前交换了俘虏，将士们山呼万岁。
隋何、陆贾都是有名的辩士，两人均未能说服项羽，而这位侯公只三言两语便说服项羽退了兵，一时名噪天下，军中有些头脸的文武官员都想见见这位奇士，刘邦也想委之以重任，但是侯公自此之后便隐匿不出了，刘邦怎么劝也没用，于是刘邦便封了他一个平国公，允许其回乡隐居。有人问起，刘邦便道：“那是位天下辩士，所到之处，能够倾人之国，不到关键时候不能启用，哪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刘邦接回吕雉和太公，一家人叙了会儿话，在一起吃了顿饭，刘邦说要去军中巡视一番，出门就没了影子，一夜没有回来。吕雉万万没想到刘邦对她会这样无情无义。在楚营中做了两年多人质，吕雉想了不少事情，她觉得对楚汉双方以及刘项二人的强弱优劣，她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她本想回来和刘邦好好说说，刘邦却不见了人影。她知道刘邦心思早已不在她身上了，也没有打算再和那些年轻姑娘们去争风吃醋，一心想着帮助刘邦完成他的天下大业，没想到刘邦连和她说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刘邦这样对待她，让她感到心寒。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掉眼泪，把枕头都湿了。
第二天，吕泽、吕释之来看望她，给她带来了一个更不好的消息：汉王越来越不喜欢太子刘盈了，总说刘盈没出息，不像他，相反，对小儿子如意却越来越偏爱。弟兄俩担心刘盈的太子之位不保。这比她自己的失宠更加可怕。吕雉阴沉着脸半天没说话。正沉默间，玉君领着十几个后宫佳丽前来拜见，吕泽兄弟只好先告辞。
按说玉君此举正是吕雉目前需要的。她知道自己已经人老色衰，没法和她们争宠了，唯一能保住的只有这个后宫之主的位子。可是她一看见这些长得粉嫩荷花似的宫女们气就不打一处来。尤其是玉君，生完孩子以后仿佛比以前更妖气了，把个小细腰勒得恨不能一把就能握过来，吕雉真想上去一把把它拧断。更让吕雉生气的是，玉君居然能号召动所有的后宫佳丽，俨然一个后宫之主，这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她强装笑脸挨个问了一下宫女们的姓名、年龄、家世，然后正色说道：“我一年多不在，听说你们都反了天了，从今以后，咱们后宫得有个后宫的规矩。汉王已经老了，日夜操心战事，身体可经不起你们这么折腾，你们一个个整天打扮得妖精似的，想干什么？从明天起，都给我换上布衣！”
玉君一看吕雉要找事，赶紧泡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吕雉趁机说道：“尤其是你。不好好在关中带孩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打扮得跟个狐狸精似的，还嫌不够扎眼吗？”
玉君急忙跪下答道：“娘娘息怒，是汉王召臣妾到前线来的。”
“你还敢顶嘴？擅自统领后宫也是汉王教给你的吗？”
“臣妾不过为了让娘娘高兴，才……”
“你给我住嘴！为了让我高兴？你觊觎这后宫之位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玉君此举本是为了讨好吕雉，不料恰恰犯了吕雉的忌讳，加之本来就没把吕雉放在眼里，心中后悔不该来这里自讨没趣，于是垂着眼皮辩解道：“臣妾不敢。臣妾是一片好心，没想到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你说什么？你敢这样跟我说话？”吕雉正在气头上，端起刚泡好的那杯热茶照着玉君脸上泼了过去，玉君“嗷”的一声惨叫，捂着脸跑出去了。恰好这时刘邦从外面进来，和她撞了个满怀，刘邦拉开玉君的手一看，脸上已经烫起一片水泡。刘邦不禁怒从心起，抽出宝剑冲着吕雉冲了过去，骂道：“你也太狠毒了。我杀了你这个臭婆娘！”吕雉见刘邦动了杀机，拔腿就跑，刘邦在后面紧追不舍。一个侍卫见刘邦动了怒，想上前拦阻，被刘邦一剑刺穿了胸膛。刘邦怒气未消，拔出剑来又去追吕雉。吕雉没命地朝吕泽的营帐跑去，刘邦追到跟前才发现将旗上赫然一个“吕”字，想收住脚步，已经来不及了。吕雉已经钻进帐中，吕泽也看见他了，吕雉一下扑到哥哥怀里，放声大哭：“大哥，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刘邦反应极快，此刻吕雉如果说出一两句难听的来，恐怕双方都不好收场。他急忙将剑插回鞘中，换上一副笑脸，钻进帐来：“嘿嘿！大哥！”
“你们这又是怎么了？”
“嘿嘿！家里怄了点儿气，是我不对，这不是，我给她赔不是来了。”
“他要杀我！”
吕泽不用问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是个聪明人，此刻绝对不能让刘邦下不了台，否则，有灭族之灾，于是说道：“妹妹，你看你说哪去了？谁家两口子不打架？汉王不过吓唬你一下，怎么会杀你呢？”说着，他暗中狠狠掐了吕雉一把，然后一把把她推开，也装作没事人似的说道：“都坐下吧。汉王别怪我，今天我也不把你当汉王，咱们这是家事，不论国法，都说说，谁对谁不对我给你们评评理。”他边说边给吕雉使眼色，可是吕雉这会儿正在气头上，道：“你问他吧，不知道从哪又弄来一大群狐狸精。”
吕泽笑道：“呵呵，就为这个？这可是妹妹的不对了。自古以来哪一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的？老百姓有了钱还要娶个妾呢，你老这么吃醋得吃到哪年哪月呀？”
“我一个妇道人家，跟着他出生入死，给他生儿育女，他去打仗，我给他养活这一家人，几次差点儿把命都搭上了，你说，他这样做对得起谁？如今看我老了，没用了，连街上捡来的那些破烂货都不如，是不是？”
吕雉说一句，吕泽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哪一句说得不合适惹恼了刘邦。他偷偷看了刘邦一眼，见刘邦还在笑着，便给刘邦递了个话：“哪能呢！汉王与你是结发夫妻，对别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等将来汉王当了皇上，这皇后还不是你的？”
刘邦最讨厌这种趁机敲竹杠的做法，可是这会儿他心里不踏实，害怕惹怒了吕氏兄弟，闹出一场兵变来，也就顺水推舟说道：“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就这点儿毛病，你也别老盯着不放。大哥说得对，我要是当了皇上，你就是皇后，你跟那些小丫头片子们争什么呀？”
“你以为谁稀罕当你那个皇后呀？我要是不当这个皇后呢？我也去找野男人，你心里怎么想？”
一听这话，吕泽脸都吓白了，厉声喝道：“雉儿，不许胡说！”
可是刘邦倒满不在乎，道：“那随你便，我不在乎。”
吕泽害怕再说下去吕雉不知还会说出什么更难听的来，忙对刘邦说道：“要不汉王先回去，我再劝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