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流血的皇权:楚汉争霸.上册》(5)
相亲
这次去咸阳,刘邦大开了眼界,他对咸阳的宫室之美、皇帝的威仪之重感到震惊。还没进函谷关,就看到几座皇帝的行宫,进关之后,类似的宫殿式建筑越来越多。越接近咸阳,建筑越奢华、越密集,一座连着一座,以至路上几次刘邦都误以为已经到了咸阳。咸阳位于九嵕山之南,渭水之北。山之南为阳,水之北为阳,故称咸阳。咸阳原是秦王修建的一座宫室,故址在今咸阳市东约二十里的地方,后来,咸阳宫不断扩建,宫外又不断修建新的宫室,才逐渐形成了城市。从秦孝公开始,秦国以咸阳为都。因此,古咸阳有两种地理解释,一是指咸阳宫,一是指咸阳市。据《三辅黄图》记载:“咸阳北至九嵕、甘泉,南至户、杜,东至河(黄河),西至汧、渭之交,东西八百里,离宫别馆,相望联属。木衣绨绣,土被朱紫,宫人不移,乐不改悬,穷年忘归,犹不能遍。”按照这种说法,把整个关中都划为咸阳了。尽管有些夸张,但是可以从中看出,当时的关中到处都是宫室,咸阳城已经大得没有边界了。
在咸阳交了差,刘邦玩了个够,他从渭河之滨沿直道一直走到终南山顶,又从北坂走到骊山,参观了上林苑、章台宫、兰池宫、信宫、阿房宫等大小几十座宫室以及皇祖的庙陵。说是参观,实际上只能远远地望一望,然而,就是这么望一望,也足以使他大饱眼福,惊叹不已。
一日,刘邦正在街上闲逛,恰好赶上皇帝出行,老远就看见旌旗蔽日,尘土飞扬。出行的队伍浩浩荡荡,鼓乐喧天,前面是骑兵开道,接着是战车,战车后面是步卒,然后是举着黑色旗帜的仪仗队,再后是鼓乐队,光是这些队伍就过了一个多时辰。秦始皇乘坐的温凉车,宛如一座悬在半空的宫殿,雕镂精美,装饰豪华,由六匹高头骏马拉着。皇上身着绣着日月星辰十二章纹的冕服,头戴缀满宝珠的冕冠,站立在车上频频向左右路旁的黔首们招手,透过由一串串珍珠串成的冕毓,可以看见皇帝嘴角带着微笑。路两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在各级官吏的组织和带领下,长跪在那里,不停地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刘邦感到了心灵的震颤,情不自禁地感叹:大丈夫当如是也!
在咸阳,他没有忘记去看望他的二哥刘仲,并且千方百计地寻找大哥刘伯的下落。认识刘伯的人告诉他,刘伯确实是死了,至于葬在哪里,役夫们都劝他别找了,工地上每天都死人,死了的役夫都埋在一个山谷里,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监守工地的官军也不让家属来认领死者。
回去的路上,刘邦心情十分沉重,手足相亲的一幕一幕在他脑海里闪过。大哥去了,二哥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有他刚刚送去的三百名役夫,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于他乡。这个从来不懂得忧愁的汉子,开始想事情了。一队队役夫还在络绎不绝地开往咸阳,有平民,也有囚犯。那些囚犯,重的戴着枷锁,轻的脸上刺着字,有的被砍掉了手指,有的被割去了耳朵,与路边的亭台楼阁、灯红酒绿,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朝廷和官府的仇恨开始在他心里萌生,而这颗仇恨的种子一旦发了芽,便迅速地生长起来。
从咸阳回来之后,刘邦又来到武妇的小酒店,给武妇带来一双玉镯,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金递给武妇:“这是我欠你的酒钱。”
秦时的冶炼技术还不够发达,炼不出纯金来,所谓金就是用来在市场上流通的铜疙瘩,即使如此,还武妇的酒钱也是富富有余了。武妇有些难为情:“酒钱哪有这许多?换成钱,你自己留一些吧。”
“多了就算我预付的酒钱。”
武妇接过金锭,又想起刘邦的许多好处,后悔当初不该那样对待他。“我那天真不该骂你那么狠,还请刘大人多多原谅。”
“骂得好!男人嘛,是应当有点儿志气。”
刘邦不在的这段时间,王、武两家酒店冷冷清清,几乎没有客人,就差关门了。刘邦一回来,酒店立刻兴旺起来。王媪和武妇也琢磨过味来了,没有刘邦酒店根本开不起来,于是把刘邦所欠的债券都找了出来,当着刘邦的面烧毁了。
自从刘邦当了亭长之后,泗水镇就车水马龙客人不断。刘邦在丰邑时就结交了不少朋友,当了亭长以后,十里八乡结交的人更多了。虽说刘邦行迹近乎无赖,三教九流的人却都愿意和他来往,甚至有远道慕名而来找他喝酒交朋友的。刘邦就像一块磁石,把周围的人吸引到他身边来。其实,刘邦的无行不过是些小孩子淘气的把戏,并不影响他的人格魅力,人们喜欢他那种豪侠仗义、豁达不拘的性格。
一天中午,刘邦独自一人坐在武妇的小酒店里喝酒,远远地望见一个人骑着白马朝这边飞奔而来,手里还牵着一匹黑马,他一眼就认出是夏侯婴,急忙迎了出去。
夏侯婴是县里的司厩,家里穷,没有田产,从小就跟着父亲给人喂马、赶车,吃在马棚里,住在马棚里,对马的脾气秉性摸得很透,什么马适合耕田,什么马适合驾车,什么马适合跑路打仗,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他喂的马个个膘肥体壮,碰上马有点儿小病,他也能治。没事的时候,他就和马说话,他的马也真能听懂,让跪下就跪下,让躺下就躺下。碰上他高兴的时候,还给孩子们表演驯马。
夏侯婴瘦高个,人很厚道。表面上看起来温和腼腆,却是个有肝胆的汉子。刘邦和夏侯婴的交情是因为打架结下的。有一次两个人在一起喝酒,几句话不合,动起了拳头,刘邦打伤了夏侯婴。有人告到县里,说刘邦打伤了人。按照秦律,官吏打伤人是要罪加一等的,如果罪名成立,刘邦不仅亭长当不成了,恐怕还要坐牢。于是萧何、曹参等人从中说和,希望夏侯婴不要把实情说出去。夏侯婴一口答应下来,审案的时候主动为刘邦开脱,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的。县里有曹参在,事情到此也就过去了,可是告状的人过去就和刘邦有点儿过节,心中不服,又告到郡里。郡里派人来重审此案。此事对夏侯婴来说,关系也十分重大,因为他刚刚试补县吏,如果做伪证,这个吏员也就当不成了,但是夏侯婴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碰伤的,办案的人定不了案,把夏侯婴抓了去,连审了几天,夏侯婴挨了几百鞭子,被打得皮开肉绽,就是不改口,办案的人抓不住证据,只好把他放了。
从那以后,夏侯婴与刘邦成了患难之交。夏侯婴每次赶车路过泗水亭,都要到刘邦这里来坐坐,两个人一聊就是大半天。
刘邦几次去咸阳押送役夫,夏侯婴都亲自赶着马车来给他送行,刘邦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夏侯婴却说:“这有什么!大哥坐过几回我的车?今天能送大哥一程,也是我的荣耀。只要大哥愿意坐,我愿意给大哥赶一辈子马车。”后来,他果真给刘邦赶了一辈子马车。即使在封侯拜将之后,刘邦有重大事情出行,他还是亲自为刘邦驾车。
到了酒店门前,夏侯婴翻身下马,刘邦接过缰绳问道:“是来接我的吧?有什么好事吗?”
“当然有好事,快上马!”
“你先说什么事?”
“县里来了贵客,是周让的老朋友,姓吕。周让正在衙门里大摆宴席,县里有头有脸的差不多都到齐了,就差你了。”
“我当是什么好事,跟他们喝酒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咱们俩在这儿喝呢。”
“你不知道,这位老先生是到沛县避仇来的,打算在这定居。老先生还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打算在沛县招亲呢。”
“是吗?有这等好事?那可得瞧瞧去!”
泗水亭离县城不远,两个人骑着马一会儿就到了。在县廷门前下了马,刘邦看见樊哙一身油脂麻花的衣服,被知客挡在了门外:“我说樊哙,你怎么也不分个时间场合,这种地方你也好意思来?”
刘邦一听就火了:“你他娘的怎么说话呢?他怎么就不能来?”
知客不认识刘邦,瞪着眼睛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干什么的?说出来吓你一跳。”刘邦趴在知客耳朵上说,“我是你爹!”
那知客恼羞成怒,举拳要打刘邦,被樊哙一把抓住了手腕:“你眼瞎啦?敢跟我大哥动手!”说着抡起拳头就要打,让夏侯婴拦住了。知客见是夏侯婴领来的客人,知道惹不起,没敢再拦,说:“请二位登记一下礼钱。”
刘邦一摸,身上分文没有,脸上有点儿尴尬。旁边另一位知客正在唱礼:“薛知书——礼钱一千,堂上请!魏达理——礼钱八百,堂下请!柳长安——礼钱两千,堂上请!”
县令有客,历来是萧何张罗。萧何吩咐知客,礼钱不满千钱的坐堂下,超过一千的坐堂上。
刘邦看了一眼,立刻有了主意,学着知客的腔调唱了一句:“刘邦——贺钱一万——堂上请!”
来吃酒的,最多不过贺钱三千,刘邦唱出一万的数,大伙都吃了一惊,满堂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刘邦非但不脸红,反而有点儿得意,拉着樊哙和夏侯婴直奔堂上。周让早就听人说过刘邦,今天才第一次见,看他的衣着相貌倒不失体面,可是拉着个卖狗肉的樊哙可真让他觉得很没面子,而且居然还奔堂上来了。萧何看出来周让不高兴,刚要下堂安排一下,吕公已抢在他前面迎了上去:“贵客贵客,快快堂上请!”吕公左手拉着刘邦,右手拉着樊哙,让他们一左一右坐在了自己身边。樊哙恰好挨着县太爷周让,周让闻着他一身的汗酸味,心里那个气就别提了,萧何一见这场面,赶紧出来打圆场:“这是本县的刘邦,好热闹,多大言少成事,吕公不必和他太认真。”
其实萧何早就知道刘邦不是个等闲之辈,如有合适的机会或许还能成就一番大事,所以尽管刘邦形同无赖,他可从来没有小看过他。刘邦去咸阳的时候,同僚们按照惯例每人给刘邦送了三百钱,萧何送了五百,可见刘邦在他眼里的分量。
“萧何,你他娘的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我几时说大话来着?”说完,刘邦转过头来对吕公说:“吕公,您别听他的,我是泗水亭的亭长,官虽不大,可是这几年还为百姓做了一些好事。以后时间长了您就知道了。来,我先敬您一杯。”饮罢又说,“我官小是因为县令大人不肯提拔我,刚好您来了,跟我们县太爷说说,也把我提拔提拔。来,我也敬咱们周大人一杯!”
周让一脸的不高兴,勉强举了举杯,萧何在一旁觉得很尴尬,刘邦可一点儿都不拘束,直接问周让:“县大老爷今天怎么有点儿不高兴啊?是不是觉得樊哙坐在这里给老爷丢人了?没关系,吕公什么人没见过,您是没把樊哙的狗肉给吕公尝尝,吕公要是吃了樊哙的狗肉,保证想见他这个人。这十里八乡的百姓,提起您老人家来可能有人不知道,可是说起樊哙谁不知道?要我说,樊哙是咱沛县的光荣,他坐在这不但不丢您老人家的人,还给您老人家脸上增光哪!”
“原来你就是樊哙?”吕公问道。樊哙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萧何指着桌子上吃剩的半盘狗肉道:“这桌上的狗肉就是他烧的。”
“这狗肉是你烧的?”吕公问。
“是。”
“老夫吃了一辈子狗肉,还没有吃过像你烧的这么好的。来来来,老夫敬你一杯。”樊哙受宠若惊,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周让见吕公并不计较,脸上这才慢慢恢复了笑容。刘邦趁机又递上一杯酒,说:“怎么样我的县大老爷?提拔的事就算定了?我再敬您一杯。”
周让端起酒杯笑着说:“我听说你把我这县廷里大小官吏耍弄遍了,今日是不是又要来耍弄老夫啊?”
“岂敢岂敢,您别听萧何、曹参他们胡说,我是个老实人,他们官都比我大,他们不欺负我就是好的了,我哪敢欺负他们!”刘邦一面说一面坏笑着,他已经想好了点子要捉弄一下这个老家伙。周让喝完一杯酒,刘邦煞有介事地说:“我前几天读古诗,有一句怎么也读不懂,听说周大人学问渊博,想请教一下。”
周让听了此话心想,刘邦能读过几首诗,估计难不倒他,就想当众卖弄一下,于是问:“你说的是哪一句?”
刘邦用指头蘸着酒在桌子上写了四个字:安是春竹。
他一边写,周让一边念:“安是春竹?这句诗倒是不难解,就是什么是春天的竹子。可是老夫怎么没见过这句诗呀?”
“开始我也这么解,可是人家都说不对,特别是念起来不对劲。不信您大声念。”
“安是春竹。”周让又念了一遍,说,“这不太像诗呀?”
“我也觉得不像,”刘邦见周让还没回过味来,说,“您再大点声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