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阿吾的追忆
晨光刺破纱帐时，我正缩在千灯染着玉兰香的外袍里。我忘记自己是在哪一段的路上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的，还好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
昨夜发生的事我还记得一些，至少在发现自己调戏的人是千灯之后的那些还清清楚楚地印在脑子里。正因如此，脑神经不可抑制地抽动起来：“我发誓…以后绝对不碰醉生梦死了！”
洗漱完之后，头脑也清醒起来，挽好头发化了个淡妆，就踏出了房间。没曾想迎头就撞见了倚在廊柱前的千灯。他长发未束，松散地披在肩头，正在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那根昨晚被我扯断的银穗腰带。晨光下，他锁骨处那个清晰的牙印格外醒目。
我想绕过他走，毫无疑问腰上又多了道链子。"昨夜有人说要拆了师父的猫窝..."他有意朝自己的咬痕处瞥了眼，"本使倒先遭了殃。"
“谁让你先戏弄我的…”我皱眉欲反驳，月琉璃却在此时飘出来，尾巴勾着酒壶，一胳膊搭上我肩头：“昨日一试便知小云朵对我徒儿馋得很，晚上如你所愿了没？来，陪姐姐喝上一杯顺带着说说这牙印是如何咬上去的？”
听月琉璃这话的意思是…昨日她那些暧昧之举纯属是演给我看的，她故意激起我的醋意？我看了眼千灯，他低垂的眼中像是有一丝想极力掩饰却又明晃晃的笑意。这狐狸肯定知道！他在配合着月琉璃戏弄我！要不说往日里这调戏人的本事真真是和月琉璃如出一辙呢！
正想戳穿他，往生斋大门被一阵狂烈的妖风刮开，一柄骨刀打着旋破空飞来，骨刀深深插入廊柱的瞬间，千灯已经将我护在身后。锁魂链在他腕间发出危险的嗡鸣，银灰色的眸子眯成一条细线。我望着那柄森白骨刀上熟悉的狼纹，不用猜也知道来者何人。苍溟大摇大摆的走进来，金瞳扫过我们三人，最后定格在月琉璃身上。
"你来干什么。"千灯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还用问？"苍溟勾着笑，用他一贯的嚣张态度道："自是来找师父喝酒的。”他环顾四周，露出嫌弃的表情，“顺带着在你这破屋子里小住几日。"
千灯的锁魂链绞住刀刃，冷冷甩了回去："妖王殿塌了？走好不送！"苍溟骨刀回旋入手，漫不经心地转了个刀花："我是特意来和师父叙旧的，怎么？"他意有所指地瞥向月琉璃，只见她举着酒壶笑得开心：“多个房客不是挺好，多热闹啊！”
“多你一个已经很闹腾了，师父是没有自知之明吗？”千灯手中捏起锁魂镖，银光在暮色中闪烁。
千灯的这句话也正是我想说的。多你一个已经鸡飞狗跳了，再多个妖王…我眼前已经浮现出房顶被掀飞的惨状。
月琉璃飘到苍溟身边，猫尾亲昵地缠上他的手臂，“反正小云朵屋子旁边那间空着也是空着嘛，不如就让阿溟…”
"不准！"
"不行！"
我和千灯同时脱口而出，惊得小黑把记账的朱砂笔戳进了砚台。开玩笑！绝对不能让他住我隔壁！我下意识摸住自己的脖子，那处被咬过的皮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谁知道他会不会半夜溜进来再给我盖几个戳。我像防狼一般盯着苍溟，对哦！他本来就是只狼，肯定要好好防着！
“往生斋又不是客栈，"千灯冷着脸甩出锁魂镖，钉在苍溟脚下："想留下就住柴房。”
苍溟金瞳骤缩：“你竟敢让本王睡那种地方…”
“看在师父的薄面上，”千灯寸步不让：“能让你留着已经很不错了。爱住不住，不想住门在后面，走好不送。”他抬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苍溟磨起后槽牙，突然嗤笑一声：“行，看在师父的薄面上我这次就不跟你计较。”他倏尔瞥我一眼，金瞳闪着戏谑的光：“小点心，看来你和狐狸的关系又变好了点…是不介意他的小情人了吗？”
“不用你操心！”我梗着脖子反驳，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烫。千灯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了他投向我的视线。
"不是说陪我喝酒吗？"月琉璃适时打破僵局，晃着酒壶往内堂飘去，"来啊！"
苍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大步流星跟了上去。月琉璃回头冲我们眨眼："灯儿～小云朵～要不要一起呢？"
"我还有公务要办！"千灯揉着太阳穴转身就走。
"我要去铺子！"我溜得比他还快，"你们随意吧。"
逃也似的冲出往生斋，我长舒一口气。夕阳将影子拉得老长，回头望去，千灯正站在廊下目送我离开。鸦青发丝被晨风拂动，锁骨上原本醒目的牙印此刻已没了痕迹。我怎么就忘了以这狐狸的恢复力怎么可能在心口以外的地方留下这种印记。“…太狡猾了…”我脸上浮起红光，却不由得微微扬起了嘴角。
待到了铺子门口，我脚步倏然顿了一顿。某个少年清瘦单薄的身影每每总在那里伫立着迎我，虽然相识时日并不算长，但似家人般的感觉却依然在。阿吾…希望你能一切安好，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
打开铺门走了进去，转过柜台时，角落闪出一道微弱的光斑，我走近几步，再细看过去，那里的地上躺着一枚系着红绳的银铃。我记起像是阿吾系在手腕上的那枚。
既然是阿吾的东西就帮他收起来，等他回来再…我的手指刚碰到银铃，铃体倏然发出一道光来，光芒直扑眉心——
地府玉兰树下的晦暗角落，一株水晶兰花日日夜夜吸取着玉兰树上凝出的精华灵气，终在一日化出与玉兰树一样的兰花精魄。
“哇，你好小一个啊…”朵朵盯着这个初见的魂魄，戳了戳他柔软的魂体，“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我叫朵朵，你就叫…”她看了看水晶兰的五片花瓣，“你就叫阿五吧？”朵朵用玉兰花化成一枚银铃，系在小魂魄的手腕上：“这是，见面礼～”
“阿吾？”小魂魄眨了眨半透明的眼，咧开道缝：“嗯，我叫阿吾，你叫朵朵。”
小魂魄日日跟着朵朵，他长得慢，当朵朵已经化成少女模样的魂魄时，他还只能化成稚童的样子。当朵朵能附在玉兰儿身上和小狐狸玩耍时，他只能待在一边悄悄地看着她灿烂夺目的笑脸。
在阿吾心里，朵朵笑起来的时候是最好看的。可是从哪一天开始，朵朵很少笑了，是从那只小狐狸不在了的那天开始吧…小狐狸不在，可是阿吾还在啊，阿吾还能陪着朵朵，朵朵为什么不开心呢…
某一天朵朵说要去找她的小狐狸，没等阿吾阻止就一阵风似的飞没了影。阿吾日日盼着朵朵回来，某日朵朵终于回来了，阿吾又看到了她那脸上久违了的笑容，她只红着脸颊默叨了一句：“我的小狐狸…长大了。”
长大了的小狐狸，阿吾见过两次。他偷偷来寻朵朵，在地府朵朵只能借玉兰儿的身子才能触摸到他。朵朵总说：“我一定要尽快修炼出自己的实体，我想用我自己的手碰碰他。”
阿吾想，只要朵朵开心就好。
“朵朵！你别去！你打不过黄泉君的！你救不了他的！”那日黄泉君欲取少年狐妖的妖丹时，阿吾拼命想阻止朵朵，可是它小小的身躯拦不住已经急疯了不计后果的她。就是那天，朵朵的魂魄散了，再也…
抱着消散残魂的幼态魂魄，明明流不出一滴眼泪，却让人感觉痛到了肝肠寸断的程度，“朵朵…不要走，别离开我…”最后一缕残魂被小魂魄手上的银铃吸引，飞入了铃中。
经过悠悠三百年，地府忘川依然如旧，玉兰树已如枯木，而那株水晶兰竟依旧活着。当初的幼态魂魄终是修出了实体，是个清瘦少年的样子。
“朵朵…”少年展开眉眼，双眸清澈如泉，他抱住了…：“你回来了…”
光芒消散，银铃化成莹蓝魂丝没入我额上花钿中。
“……朵…朵…”我杵愣在原地，手指随颤动的眼眸微微发抖。
……
银铃的光芒消散后，我呆立在铺子里，指尖还残留着微微的麻意。阿吾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那个在玉兰树下守望的小小魂魄，那个眼睁睁看着朵朵消散却无能为力的孩子，那个等待了三百年才修出实体的少年...
但此刻牵动我心绪的却是另外那个魂魄，朵朵。之前在司魂殿外玉兰树下看到的幻像也在此刻清晰起来，连同阿吾银铃给我看到的一起，将一个鲜活立体的树灵魂魄烙进了我的心里。朵朵…
窗外天色已暗，我才惊觉自己竟恍惚了整整一个下午。收拾好铺面，我踏着月色慢慢往回走。永安城的夜风从未像今晚这般凉，吹得眼眶发涩。
远远望见往生斋门前的身影时，我下意识放慢了脚步。千灯倚在门边闭目养神，鸦青发丝被夜风轻轻拂动，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辉。虽然朝夕相处，我却从未像此刻这般仔细地端详过他——与朵朵记忆中那个少年狐妖相比，他的轮廓更加分明，眉宇间少了稚气，多了几分凌厉。只是那枚泪痣依旧，是朵朵当年不小心用彼岸花汁点上去的印记。他把玉兰儿忘记了，那他一定把朵朵也忘记了吧。朵朵曾那么的喜欢过他。
"回来了。"他睁开眼睛，银灰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格外明亮。
我愣在原地看了他许久，鬼使神差地问："千灯，如果有一天，你把我忘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