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回
逝水东流,冬去夏来,匆匆又过三载。
正值孟夏一日,宝钗按时在寅中醒来,察觉身边的敖闰还睡着,便并未出声或动作,只小心用眼细细描摹过那张已十分熟悉的面容。
不过三年而已,这人却似老了十岁。鬓边的白发已延展至耳后。本该留下的唇须,也因新生的须髯均为花白而不得不刮剃干净。毕竟头发白了,还可推说是‘少年白头’,但若留的胡须也白了,那便是真有老态了。
似感受到了宝钗的目光,敖闰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转醒。不足一个时辰的睡眠让她心慌头胀。她兀自平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笑对宝钗道:“今早又是姐姐先醒,我真是越来越贪睡了。”
看到敖闰眼中明显的血丝,宝钗知晓这人昨日恐怕又失眠了。近些时日也不知是什么缘由,敖闰愈发难以入睡,且就算好不易睡着了,也会因着丁点声响便被惊醒。
为此,太医院和府中的大夫开过无数剂安神助眠的药物,但都无甚效果。还是宝钗见不得敖闰喝药时苦痛的模样,帮她停了药。然后自己则更加耐心细心,不仅向医女等学习了舒缓神经的按摩手法,每晚帮敖闰疏通揉捏,同时为保障夜间更少响动,还裁退了守夜的丫鬟、婆子等,一应事务均由她亲自打理。
宝钗当下见时辰还有些早,便轻缓地帮敖闰盖上还有些迷蒙的眼睛,声音似春日暖泉般明润温柔,她道:“你再眯一会儿,待寅末我再唤你。”
敖闰并不勉强,今日有事,她须得保证精力才可。
见敖闰听话闭眼,宝钗便稍坐起了身,伸出双手按压在敖闰的太阳穴处,轻柔和缓地帮她按摩。
随着宝钗的动作,敖闰因极度缺眠而导致的心慌逐渐趋向平稳,意识亦慢慢恍惚,整个人很快便睡了过去,只唇边那抹笑意久久不散。
因前年圣上大寿增开了恩科,本该于去年举行的科举又推迟了一年,殿试也恢复于前,先文后武,但均已在四月中旬便已考完。
且说,今日正是文科举的传胪之日。不过卯初,几十位学子便齐齐在宣殿外候着。他们皆垂首低眉,半点不敢造次张望,便只能尖着耳朵听来往的动静。
先是诸臣上朝,再是鞭响十二,圣上乘御辇亲至。在身边人的提醒下,众人行跪拜之礼,约莫过了一炷香,司仪内监由内向外唱声传话‘平身免礼’,众人才又恭谨站好。
今日大朝主要便为取仕,圣上传召令太子主持。
三年而过,太子更加意气风发,当下亦当仁不让,向圣上行礼之后,转身就于玉阶之上,面向群臣,宣读总结此次科举诸事,末了又言及朝廷取仕之不易,望臣工们齐力并进。
众臣又响应太子之言,再拜一回。
见时辰已到,太子令鸿胪寺卿先传殿试前三入殿,于此同时自己也谦谨下移一阶,以彰显皇家之礼贤下士。
敖闰就在玉阶之下,自看到在太子下移一步后,圣上面上的赞赏。这些年下来太子也总算有了些长进,不然在众皇子皆回神过来的当下,不说未来的新君之位,他现在的太子之位恐怕都难坐稳当。
这厢还未待敖闰再想,鸿胪寺卿的唱名便拉回了她的注意。
头三甲中,‘林泽甿’一名赫然在列。敖闰倒不意外,毕竟这事儿圣上提早就与她说过,她对硠硠此回的文章也有信心。
只是,她记得之前便与硠硠说过,因着年龄尚小,今次会试她和宝钗只要求他上榜即可。她最是知晓硠硠脾性,予他定下目标,他顶多中规中矩地完成,那是半分余力都不舍多出的。
而就当下结果来看,恐怕是两小年轻处已有进展了。
话说去年年中公主府就已竣工,圣上更是亲为安平公主举办了隆重的及笄大典。虽大家没放在明面里谈论,但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宅,关注安平公主婚事的勋贵公侯不占少数,无疑皆瞅准了安平公主驸马的位置。
身为朝廷重臣嫡子,硠硠并非没有资格尚主。只是对比京中的公侯之家,林家在爵位上本就有所不及。加之敖闰之前也并未费心为硠硠谋出身,因此,仅就当前境况来看,硠硠到底比其他有心尚主的公侯子弟差了一截。
偏硠硠在此事上又极其迟钝,明明那般在乎安平公主,却就是想不到要将人娶回自家。甚至在会试之前还私下与金麒说过想通过落榜来拖延家里给他说亲。
这类似贾宝玉一般的言行,气的敖闰差点病发。
只是没想到也就这么几月的功夫,硠硠不仅没落榜,还自己巴巴考了个前三回来,想来这其中定少不了公主的鞭策。硠硠这也算是怒而奋发为红颜了,敖闰不禁心生欣慰。
太子有模有样地赞过三人,然后向圣上请示,依照之前就定好的名次,依次定下头三甲。
敖闰本以为圣上会全一个‘一门三探花’的佳话,没曾想圣上那里直接点了硠硠为状元。这未及加冠的状元,可还是本朝的头一份。且这还未完,待硠硠谢恩后,圣上又当朝将他指给安平殿下为驸马。
因着年迈,圣上说话时口齿有些模糊,但却丝毫不影响站在第一排的敖闰听清旨意。
她有些讶异,虽知晓圣上定会赐婚,可也没想过会是在大朝会上。
这大朝会不比平日早朝,不仅有百官谒见,更是朝廷议定国家要事之场合。说句不敬之言,太子大婚之事尚都不够格放此来议。而圣上竟然在此等场合为公主赐婚。这或许已不是圣上看重公主或者荣宠林家可以解释了。
敖闰到底经历的多,很快按下心思,向圣上拜扣谢恩。
硠硠那里也似才反应过来,看见敖闰行礼,自己也赶紧扑通跪下,磕头谢恩。
圣上免过二人之礼后,又责令钦天监尽快算出婚期,着礼部制定婚仪流程。众臣皆领命称是,此暂略不提。
就说当日散朝后,硠硠本该与一众仕子交际聚会,没想到他却紧跟着敖闰,在敖闰将要离宫之时,将她拉住,一脸可怜无措地要求借步说话。
见他这般不中用,敖闰心头一个咯噔,莫不是她原以为的‘两情相悦’只是公主‘孤注一掷’的设计?!
想到这种可能,敖闰又仔细看了看自家儿子,那幅惊弓之鸟之态,好似他还受了多大惊吓和委屈一样。
敖闰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真想狠狠戳着硠硠的脑门,让他灵醒一些。这还要身为女子的公主做到何种程度才能开窍呀!但面上无波,还故作深沉,问硠硠道:“怎么?”
硠硠捂了捂自己还活蹦乱跳的小心脏,小声对敖闰道:“阿爹,方才圣上是什么意思?我和公主……”话还没说,脸上便红云满布,硠硠只能对了对食指,以示想表达的意思。
敖闰挑眉,若不是自家儿子,就他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得挨黑打。
敖闰在心中叹了口气,反问道:“圣上的话很难懂吗?你将尚主,公主也将下降林家。”
硠硠有些着急,道:“这,这,阿爹,这如何是好?圣上这样,这样……”
敖闰横了眼硠硠,道:“君命不可违,既已谢恩领旨,这事儿便已定下。你现在这般,莫不是不愿尚主?”
闻此硠硠更为着急,摆手脱口而出:“没有,没有!我没有不愿!”
然话音落下,硠硠似才察觉自己说了什么,捂着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敖闰。
敖闰嗤的一笑,神情颇有些玩味儿,似在说‘早知道你小子有这样的心思了。’
被敖闰这样看着,硠硠更加不自在,再回味自己之前的话,他眨巴眨巴眼睛,俊脸上的红晕逐渐蔓延,直到整根脖子都嫣红嫣红的。他摸上自己愈发不受控制的心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莫名上扬,然后又很快压下,有些忧愁地向敖闰道:“可是,公主那里?”
敖闰拍拍硠硠的肩膀,道:“还是那句话,君命难违,你不可违,公主亦不可违。”
见硠硠神色愈发苦恼纠结,敖闰轻叹一声,总结道:“日后对公主好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