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永嘉x陆勤(一)
时至深冬,明嘉堂园子里的红梅已经开了。
永嘉晨起推开窗户,看见那苍劲纵横的枝杈上,生出了粉粉白白红梅苞儿,秀气含香,还觉得有些惊喜。
嬷嬷见她盯着瞧,便笑着道,“这花儿开得真是应景。”
今日帝后要登门,这红梅便迫不及待开了,灿灿的,看着就觉喜气。可不是应景麽?
永嘉倒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在玉霞观时,尝过一道梅花粥,便是把冬日将过花期的梅花晾晒储存,来年再烹煮在粥中,花香不散。都说汉中川谷的野红梅最好,只是我也未有机会亲去探寻个真假。倒是这园子里的,倒是能试一试。”
嬷嬷自是不懂这些风雅之事的,闻言也只笑着应和几声,想着公主既惦记着这红梅,便还得抽空嘱咐一声府中的花匠,仔细看着些,别把这红梅树给养死了。
永嘉赏了会儿红梅,便也坐下了,几个丫鬟上前来给她梳妆。等梳洗好了,用过早膳,永嘉正靠着临床的大炕上看游记,便见嬷嬷挑了帘子进来传话,道,“公主,陛下同皇后到了。”
永嘉点了头,片刻,帝后二人便进来了。正是她的独子陆则同儿媳江晚芙。二人穿着并不华贵奢靡,相反,典雅素净,一是宣帝殡天还未满一年,陆则登基后便言明要替舅舅守孝;二来夫妻二人本来也并非奢靡高调、贪图享乐的性子。
随二人一起来的,还有永嘉未曾见过的孙儿,乳名元哥儿,大名唤做陆麟。这孩子刚随父母从苏州回京,也就前几日的事情。
帝后二人坐下,永嘉低头瞧了瞧孩子,白嫩团子似的,因守孝的缘故,穿着藏蓝的小袍子,她看他,他便也半点不露怯,眨着圆圆的大眼睛,大胆地同她对视。永嘉看得不由得露出个笑,问陆则,“去见过你祖母了吧?”
陆则颔首,“刚从祖母那里过来。”
永嘉听儿子说去过了,便不再多问什么,她一向不是多管多问的性子,淡泊得很。要不是陆则是她亲儿子,她大概也不会多问这一句。永嘉低头,继续逗弄起孩子来,儿子虽寡言,但儿媳却很贴心,时不时说起自己带孩子时的趣事,永嘉听得入迷,竟也不知不觉中笑了好几回。
有人陪着,时间仿佛也打发得快些,很快就到了午膳的时候。陆老夫人那边打发人过来传话,叫帝后二人在明嘉堂用饭便是,不必再来来回回地走了。<
永嘉心知老太太这是想给她和孩子们独处的时间,她嫁进卫国公府起,便知晓自家婆母是极心善宽容的人。
用过午膳,孩子便开始发困了,圆圆的眼睛开始一点点地眯起来,小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看得永嘉觉得好玩极了,伸手轻轻托住孩子的下巴,含笑朝阿芙柔声道,“快带他去歇息吧,瞧这孩子困的。”
阿芙倒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了一下,解释道,“给他养成了歇午觉的习惯了,一下子也难改。”
“孩子麽,都是如此的。”永嘉十分宽容,温柔地摇头,看阿芙已经托住了孩子的后脑,便轻轻收回手,叫了个嬷嬷进来。今日得知帝后要带着皇子来,虽知晓几人是要回宫的,但还是准备了厢房的,尤其是孩子,就怕尿了或是如何,准备得周全些,总是好的。
永嘉自己也带过孩子,知道带孩子的不易,很能体谅这些。看江晚芙站起来,她还特意叮嘱她,“孩子多是怕生的,你陪着他就是,我这里没什么要紧的。去吧。”
阿芙起身,身旁的乳母见状,上前想接过孩子,也被她摇头拒绝了,孩子半睡不醒的时候,最好是不要换人抱,容易吓着。她其实很多时候还不大习惯皇后这个身份,照顾孩子总是喜欢亲力亲为。
好在陆则的后宫也没什么后妃,也无需她端起皇后的架子来震慑谁。
看阿芙带着孩子出去了,陆则抬手示意,几个嬷嬷见状,便都识趣地退了下去。屋里只余母子二人,陆则才沉吟着开口,“孩儿有一事,想要听听母亲的想法。您可考虑过您同父亲的事?”
永嘉看陆则屏退下人,便知道他有事要说,可真的听到了,还是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她与陆勤?
永嘉怔怔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茶盏表面的纹路。这么多年,她一直下意识地觉得,她这辈子都和陆勤绑在一起,绝不可能分开,既如此,便也什么都不想了,得过且过,让自己开心些,比什么都重要。
可现在,他们没有必须绑在一起的理由了。二郎做了皇帝,皇室和卫国公府不再对立了,父子关系本身就牢不可破,无需一个公主来维系其中的关系。
来自公主这个身份、困了她几十年的枷锁,一夕之间瓦解了。
或许是从未想给这个可能,所以察觉到这一点的永嘉,第一反应不是惊喜,也不是轻松,而是有种无所适从的茫然。像是被关了许久、已经认命的人,看见那厚重大门上的铜锁忽然自己掉到地上,沉沉的哐啷一声,第一反应绝不会是去推门,而是茫然。
陆则看母亲没有说话,继续温和道,“当年因恒帝一道圣旨,您嫁给了父亲,这些年来,您与父亲聚少离多,情愫渐疏……”他顿了顿,注视着母亲,低声道,“您若想要与父亲和离,儿子支持您。”
过了许久,永嘉终于回过神来,她看向儿子,慢慢地点头,道,“你让我想想。”
即便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可她是长公主,更是皇帝的母亲,她与陆勤间,夹杂了太多,她现下脑子里乱糟糟的,连思考都很难,更遑论做决定了。
陆则自也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并未催促,他欲起身出去,临走前却又停下了,回头轻声道,“您无需顾忌任何人、任何事,包括我……为了大梁,您已经付出了几十年,也隐忍了几十年,余下的半生,儿子希望您能为自己活。”
陆则说罢,抬步走出了屋子。门口的嬷嬷看他出来,忙因他去阿芙和孩子处。他到的时候,孩子已经在阿芙怀中沉沉睡去了。阿芙侧躺在榻上,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看见陆则进来,才小心地坐起来,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阿芙怕吵醒孩子,便压低声音问他,“你怎么不多陪陪母亲,难得回来一趟……”
说着,阿芙忍不住叹气,“我觉得母亲这里还是冷清了些,国公爷又常年不归。我们能不能接母亲入宫住些时日?我看母亲倒是挺喜欢元哥儿……”
她说话时,陆则一直没有作声,只是抬手把她拥进怀里,阿芙柔顺靠在他的肩头,抬眸看男人的神情,总觉得很沉重,她不由得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轻声问,“夫君,怎么了?”
陆则垂眸,淡声道,“我方才和母亲谈了她和父亲的事。”
江晚芙坐直了身子,抬眼认真听着。
陆则继续说下去,“其实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母亲与父亲,和这天下的夫妻一样,没有什么区别。父亲虽有妾室,可也很少去……二人聚少离多,可母亲也一直守着明嘉堂。即便不算很亲密,也是相敬如宾。慢慢长大些,我才渐渐明白了,父亲有父亲的苦衷,母亲有母亲的难处,他们在一起,是因为责任,因为利益。可能也有过感情,只是终归还是消磨得变了模样……这些年,母亲一直过得很压抑。与其到最后,彼此怨恨,倒不如干脆分开罢。”
“其实,”陆则抬眼,道,“和离的事,是父亲提的。去苏州前,我收到父亲的信。他在信中说,母亲嫁给他多年,愁闷多过欢愉,他亏欠母亲良多,如若母亲想要和离,他愿放她自由……”
其实陆则知道,父亲并非不爱母亲。前世母亲死于宫中,父亲帮着他一起灭了蒙古瓦剌后,名义上战死沙场,实则带着母亲的骨灰走了。
他临走前,对他说,“其实你母亲是最爱自由的。只是她生在这宫闱之中,看似享着公主的尊荣,却也因此被束缚了一生……我想带她去看看她生前未见过的风景。”<
只是,皇室公主和卫国公府世子之间,始终不会只有爱,掺杂了太多,感情也就不纯粹了。
几日后,一封和离书递到了陆则的案前,他打开看了会儿,还是叫了人进来,淡淡地吩咐,“送去宣府。”
信送到陆勤手里,正是宣府最冷的日子。
他巡视边防回来,厚厚的靴子湿透了,结了厚厚的冰,管事赶忙叫人端了火盆进来。宣府条件恶劣,自没有京中那样的条件,陆勤也并不在意,脚踩在火盆边的木架上,等冰稍融一些,才能脱去靴子。
管事穿着厚重的袄子,气喘吁吁跑进来,说话时还带出一阵阵的白气,道,“国公爷,今日中午时候,京中送了一封信来。”
陆勤闻言僵了一瞬,抬手接了过去。
管事把信递过去,就立在屋里候着,怕主子有什么吩咐。可站了半天,却见陆勤看着那信,似乎有些怔怔的,连靴子烧焦了都未曾察觉,管事忙着急提醒,“国公爷,您快抬脚,您这靴子——”
陆勤回神,低头看了眼靴子,把信收进衣襟胸口处,起身踩灭了火。
管事匆匆跑出去拿靴子,陆勤也没有理会,去了书房,把那封和离书取出来,慢慢地平铺在桌上,淡着脸,一点点抚平了褶皱。
可能是手冻僵了,花的时间久了些,到最后,他的指尖划过“妻:永嘉”那一行小字,抬手执笔,在另一侧空着的地方,落下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