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几十年后,哑巴最终屈服了,他向他自己屈服了,他向他变成了哑巴这件无法改变的事实屈服了。于是,他垮塌了,他不再去奢望,不再去幻想。他明白在他还活着的日子里,他唯一能够做的也必须做的事情就是两件:第一,种田地养家,供养弟弟妹妹上学;第二,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于是,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他不再比划了),他更加勤劳了。他一连劳动几天,一连劳动几个月,一连劳动几个年,劳动了一辈子,他都不觉得累。让他觉得累的是他有嘴巴却无法说话,他能够听到别人说话他自己却无法说话,最让他累的是他竟然还思考,还想问题。然而,现在,思考了几十年的他,就像他劳累了几十年一样,他毕竟老了,因而他累了,因而他什么也不想了。因为长年累月的劳累,因为年老,身体本身也无法让他想了,身体本身让他累了,因而他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他睡着了,甚至没有听见他母亲的咳嗽。因为他听了几十年了,因而习惯了,习惯了在咳嗽声中沉睡。他偶尔也做梦。他梦见他在山顶的地里种高粱,梦见他在猪圈了喂猪,梦见他在水田里赶鸭子,梦见他在母鸡下蛋之后去捡鸡蛋,梦见在雨天里栽红薯,梦见在水田里插秧,梦见在收割小麦,梦见在赶场,梦见在杀猪,梦见在过年,甚至梦见过他娶了老婆。
有时候他心情开朗,一边挖地一边唱歌,他自觉深刻体会了他在小学时候老师教过的歌词曲中包含的深刻的特殊的含义。他觉得身体充满了力量,生活并不可怕,能够吃饱睡好。因而歌声唱的更加响亮。然而,在不远的另一块地里有同样挖地的农民们,听到他依依呀呀哼哼唧唧的怪腔怪调,于是一阵尽情的嘲笑。并且老远喊他,说他唱的真好。哑巴愈加高兴了。
然而更多时候,他都不言不语(他不依依呀呀,不比划手势),脸上展现出他惯有的麻木的表情。如果有人经过房屋路边喊他(所有的人都喊他哑巴),有时候他会抬头看着喊他的人,用眼睛生气。有时候,不知道是他没有听见还是故意装作没有听见,他连头也不抬,也不看人家一样,只顾忙自己的农活。喊他的人很识趣,渐渐的喊他的人越来越少了,就连嘲笑的哑巴的人都没有了。主要是,人们习惯了他作为一个哑巴的存在,而不是像很久以前那样,对一个哑巴,一个生理残缺人,以嘲弄而感到有趣。
雍坤走在距离老房子五百米的地边上。很久以前,这块地的上上下下都有两三户农民。早在十年前,这些农民要么完成儿子要么嫁女,家家换了地方,修了新房。于是,这块地周围几百米内没有房子了,留下孤零零的只有雍老婆婆这家了。雍老婆婆家没有狗叫,早在二十多年前用老婆婆也不养狗了。因而没有人觉察到雍坤回来了。山里的狗也不叫了。它们之所以不叫,是因为寒冷,它们也早已入梦了。因为它们对这些走夜路的人早已熟视无睹了。主要是,它们失去对它们的祖先遗传给它们的本质工作----对陌生人发出警惕的兴趣了。
夜晚寂静无声,寒露笼罩着整个山野。雍坤走在路上,听见脚下的泥土的沙沙声。他用手电晃了晃近在眼前的老房子,他住过十多年的老家。老房子孤零零的站在树林的前面。他到家了。
“妈该早睡了吧。”雍坤心里想:“哥哥,也睡了吧,这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