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夜晚的寒气加重，夜露下来了。三米宽的山路两边，矮小的半身枯黄的野草上面凝结着霜露，在手电筒光的晃动下闪闪发亮，像一颗颗散落在地上的明珠。山路的中央，因为有行人常走，有一米宽的泥土中，鲜有长草，泥土潮湿，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有好几次，雍坤差点被泥块绊倒，或者踩在洼坑里，差点崴了脚。至少有两次，雍坤确实跌倒了，一只手因为撑到地上，以至于手掌上都擦了一把泥巴。手电掉在了一旁，好歹手电没有摔坏。在某个山峰宽阔的山梁上偶尔可以看到几块小麦地。绿油油的小麦苗旺盛的生长，细长稚嫩的幼苗上积满了白色霜露，可以听得见麦苗生长时发出的“沙沙”声和露水掉在泥土上发出的“滴答”声。路边的山坡上是密密麻麻黑色的柏树林，各种针叶林，也有阔叶林，甚至有低矮的灌木丛。在青灰色的月光下，它们统一呈现为黑色。一些树木的身形像人的身形，诧眼看上去的时候，像一个个站在月光下的人影，有好几次吓得雍坤倒吸凉气，感到异常恐惧。月光下的山梁，大路，树林，远山，很远很远的微微闪动的几点灯火，沙沙的脚步声，呼吸声，心跳声，胡思乱想，时而的恐惧，时而的平静，时而恐惧再起，时而自我安慰，这一切正是这时候雍坤所看到的和他所感受的大自然，以及他对自身的全部印象。

又走过四个山头（其实这些山头是山脊上时而冒起的小山峰），大概是五个，尽管在这条山路走过千万次，雍坤自己也记得不清楚这条连绵不断的山脉上到底有多少个山头了，路越来越熟悉，哪处有一道土坎，哪处有一个坑洼，哪处有一段下坡，哪处有一片树林，哪处有一块麦地，这一切如同几千年前就有的样子并无两样，直到这一刻，因而雍坤完全记得。山路随山势层层而下，显然，山路已经开始下山了，雍坤知道就要到了。在这条山脉和对面那条山脉之间的那条深沟里，就是雍坤的老家所在之地。大约也就三四公里的路程。

月亮已经从东南的天空明显的往南移动。尽管月色明亮如初，但是除了隐约可以看见对面高大的黑色的山脉和自己所在望不见尽头的山脉外，两条山脉之间的深沟，以及山沟的农民的房屋，田地，树林，都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道是云层挡住了月光，还是大山挡住了月光。看不见灯火，也听不见人声。月亮，大山，山沟，农家，都在清冷的夜色之中，在寒冷的夜晚之中，沉静。

下了三道坎，经过山腰上两块麦地的地边，又下了两道坎，又走过一片麦地的地边，连续下了六七道坎，走过七八块地的地边，又下一道坎，走到了一家农民房子的背后。这家农民的房子修建在下半山腰。听得见后房里传来几条猪痛苦的愤怒的嚎叫声，和断续的人的气愤的呵斥声。听这声音，显然，猪饿了，非常饿。它发出得怒吼简直就是在呐喊，它觉得受够了虐待。但是，人，农民，不懂得猪的思想，他们也不在乎猪的思想，主要是他们认为猪没有思想，猪不过是一条畜生，用来给人吃肉的，最主要的是猪的嚎叫让劳累了一天想好好休息的农民无法安静，因而生气。这是人和猪的对抗。在没有给猪喂食之前，人和猪都拿对方没有办法，僵持下去。

这一片土地是属于另一个生产队。雍坤只是听说过这户人家的一家之主叫桂平的，人称大耳朵。他从来没有见过桂平，也没有看见过他的大耳朵。山路从房屋的后面通过，从前面的斜坡向下蜿蜒向下。在下土坎的时候，雍坤回头望了望房屋，阶沿上没有人，昏黄的电灯光从房间里投射在阶沿上的一角。可以看见一张方桌摆在阶沿上。

雍坤继续往山下走。大山挡住了月光，田野变得黑暗。路道变得越来越窄，沿途出现越来越多的岔路。雍坤走的那条路一直下到了山沟的最底部。雍坤的老家在对面山脉的下半腰，因而他不仅要穿过山沟底部这片田野，还要继续爬一段上坡山路。山沟的农民，几乎所有的农民都把房子建在下半山腰。山沟底部大部分地方都是梯田和沟渠。时值浓冬时节，所有的梯田里都灌满了水，淹没在深水中的稻茬在水中枯黄腐烂。水面没有结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