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南辕北辙
诸葛然上次进到崆峒掌门书房还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他跟着大哥来的,大哥不屈不挠,要跟臭猩猩斗掌。
二爷甩了个除大哥外谁都看得见的眼色,臭猩猩让了点,三掌打过,大哥略逊些。
然后是喝酒,谈天,抱怨,听大哥自吹自擂。
二爷应付大哥比自己还有一套,他永远能顺着大哥的心意去劝大哥。这真是二爷的本事,能跨过朱爷跟齐子概当上掌门,确实有才能。
而现在,他在这书房里见到的人是朱指瑕。
“诸葛兄在崆峒还住得习惯吗?”
“我以前不知道崆峒这么臭。”诸葛然走到窗边坐下,“连掌门房里都有味。”
他被关在茅房里三天,怨气冲天。
“诸葛兄帮三爷收拾善后,议堂不满,委屈你些,能顺气。”
“那掌门至少得跟我一起住两天。”诸葛然敲了两下拐杖,“你也在帮臭猩猩收拾。”
“朱某忝为掌门,只能照着规矩办事。”
“我那点破把戏,议堂的笨蛋看不出来,要是朱爷也看不出来,还是让贤给臭猩猩吧,至少他还能打架。”
朱指瑕摇头:“诸葛兄神机妙算,朱某甘拜下风。”
这小子,还是瞧不出半点真诚。
“这几日我在茅房里睡不着,把这事给琢磨了好几遍。茶呢?不至于连杯茶都不给吧?”
朱指瑕唤来守卫:“为诸葛兄备茶。”
“不若备酒,我醉了话就多,聊得尽兴。”
茶跟酒都有,一杯毛尖,一壶烧酒。诸葛然斟酒喝下,一股暖意舒缓了陇地的深寒,酒香冲淡了鼻间萦绕不去的屎味。
“朱爷若要借着小房这事把三爷逼死,机会可多着,偏偏都留了点余地。”诸葛然右手手指不住摆弄,拨算盘似的,计较着朱指瑕的盘算。
“我就是信朱爷不想让三爷死,才敢冒险。可话又说回来,朱爷若不想让三爷惹一身腥,您也该有手腕把事给摁下。”
“朱某试过了,小房姑娘被救,以致横生枝节。”
诸葛然笑了笑:“善为医者,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朱爷,您真是上医中的上医。”
朱指瑕叹了口气:“若真能医未病之病,三爷何至于此?朱某不过亡羊补牢罢了。”
真正的聪明人,你看不到他解决难题,因为他早在难题发生前就已阻止,所以外人只会觉得他一帆风顺,甚至觉其无能。诸葛然猜测,朱指瑕预料三爷会妨碍陈兵汉水威吓华山夺取码头之事,甚至不只这些事,朱指瑕未来举措定然有许多与齐子概脾性背道而驰之处,如果齐子慷还在,还能左右议堂决定,但二爷已逝,三爷名声在外,会与朱爷共分议堂里支持齐家的派系,因此朱指瑕若想令行禁止,就必须铲除三爷。小房的事给了他机会,无论小房死活,齐子概都难免因引进蛮族之罪而被问责。
以朱指瑕心思之缜密,说不定早就发现小房是蛮族,只是隐而不发。他将齐子概逐出议堂,却不想齐子概死,所以处处留手。他掌握崆峒议堂又有什么大谋算,是想学徐放歌,还是另有所图?
诸葛然又斟了杯酒,道:“我听景风说,朱爷有一手能破浑元真炁的功夫,想来不是白练的。朱爷早料到以三爷性子早晚会惹出事端,怕他一错再错,因而未雨绸缪,这还不算上医?”
朱指瑕笑道:“学功夫讲适性,朱某恰好合适这门功夫,但说能破浑元真炁则未必,三爷打朱某怕还用不上浑元真炁。”
诸葛然明白无须再试探,这人不会真诚,或许是知道真诚无用,明摆着虚以委蛇,也是种让人捉摸不透他心思的手法。伪君子?他希望人家认为他是个伪君子?因为这样便永远会对他多一份提防?
一个人伪装成君子是要人放下戒心,那一个人伪装成伪君子又是为什么,不想让人发现他其实是个君子?
诸葛然为自己的荒唐想法一笑,放下酒杯,趁茶水还有余温啜了一口:“朱爷,你说若二爷尚在,会不会有今日之事?”
朱指瑕眼中闪过一抹黯然。总算踩着这人一点尾巴了,诸葛然心想。
“若令兄尚在,诸葛兄何至于此?”朱指瑕反问。
操!诸葛然觉得自己被踩了尾巴,而且是很大一脚。
“这茶喝不得,比酒还呛人。”诸葛然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朱爷打算怎么安排我?”
“诸葛兄与三爷是至交,不若去昆仑宫,三爷也好安心,若有需要诸葛兄出谋划策之时,朱某再请诸葛兄来崆峒城。”
行吧,意思就是先去昆仑宫躲一阵,免得点苍来啰唆,也让臭猩猩安心。当然还有可能是朱指瑕不希望自己在一旁影响他之后要干的事,总之这人还说不准。
诸葛然道:“我没其他话要说了,朱爷,请了。”
朱指瑕起身道:“请诸葛兄替我向三爷、景风、小房姑娘道声好。”
诸葛然挥挥手,手杖敲着石地板,“叩、叩、叩”,声音渐渐远去。
※
饶长生的队伍回到山寨前,前门岗哨已响起“呜呜”的号角声。
几天前一场大雪让饶刀山寨的人担心出门打粮油的队伍是否会遇到困难,听到号角声报喜,悬着的心才放下,又担心是否带回足够的粮食。
今天是大晴天,算不上暖的太阳把屋顶积雪融去大半,水滴沿着檐角滴落,众人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聚集到校场前准备迎接首领。这趟是入春后第一次打粮油,他们过了个体面的新年,代价是存粮几乎耗尽,山寨急需食物来喂饱这几千张嘴。
饶长生与丰玉京两骑并行,带领队伍穿过大门来到校场,岗哨吹奏起欢快的曲调。丰收,这是一趟大丰收,足足数十车载满粮食的车子驶入,校场上欢声雷动,都在叫嚷着饶长生的名字,赞叹寨主的本事。
老癞皮混在人群里看着。这两年,饶长生渐渐不信任他,更信任那个年轻的丰玉京。
打从劫掠华山车队回来那一天起,饶长生就变了。他变得勤奋用功,不追逐浮华,收敛起那身骄傲;他与山寨弟兄吃一样的东西,喝一样的汤,每回分粮他都最后一个拿;他照顾受伤弟兄,死者重加抚恤,连家眷也关心照看;他的皮靴沾满黄泥,衣服脏污,遇着敌人,第一个冲出去厮杀。
他不再用剑,改回务实的刀,刀背厚实,没有花俏的雕饰,刀刃上满是缺口,磨了又磨,唯一的记号只是刀柄上写着“长生”两字。那个不知哪来的丰玉京为他带来一本手抄刀谱与内功心法,两种武功都没有名字,但很有威力,仅仅两年,他的功夫就超过饶刀把子许多。
那个丰玉京随时跟在寨主身边,当饶长生在敌阵中驰骋时,他为寨主掠阵,护卫在寨主身边,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寨主打败强敌过半是仰赖丰玉京帮忙,寨主因此得到更多名声。
他们不只劫掠山庄,也劫掠马匪,还会以宽大的胸襟招募这些马匪加入。仗着劫掠过华山车队的威名,饶刀山寨已是陇南最响当当的旗号,引来更多小股马匪加入。饶长生把劫掠来的银两分给有本事的人,拔擢他们当头领,聚义厅上排了八个座次。
因为旧情,老癞皮依然是二当家,但只是虚衔,真正的二当家其实是丰玉京。但饶长生相当周护老癞皮,并非出自本心,丰玉京教他必须让人觉得他念旧,才会有人为他效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