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少嵩之争》
昆仑三十三年秋九月
晨雾未散的树林阴沉沉的,散落的余焰还冒着浓烟,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尸体堆叠,大部分是僧服外罩着皮甲的和尚,少部分蓝衣皮甲,是嵩山弟子。
尸堆里传来轻微的呻吟声,一只无力的手缓缓抬起,蜷缩的手指颤抖着。正寻找活口的觉证忙上前将伤者从一具尸体下拖出。这是今晚的第十二人,是个和尚,创口在手臂、腰间、胸口,伤口很深,不知道有没有救。
“放心,没事了。”觉证没有把握,但他还是温言安慰着,吃力地将伤者拖到十余丈外的火堆旁。他只披着件单薄僧衣,浑身已被汗水浸透,那儿还有其他伤者,火堆能弥补失血过多造成的体寒。
“忍着点。”觉证安慰道。手上已没了桑皮线,连金创药都没,幸好死者多,最不缺的就是布料。他用热水冲开伤口上的血迹,用沸水煮过的棉线为伤者缝合,伤者发出虚弱的呻吟声。
细碎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觉证心一紧,加快缝合速度,等把棉线打上结,才站起身来。
“操,竟然还有活着的和尚!”有人喊。
二十来匹马围着觉证打转,几乎快把他眼给转花。这群人都穿着蓝衣皮甲,身上满是脏污与风干的血渍,为首的壮汉留着浓密的胡子,左眼下缘有道新痂,他身后的嵩山弟子抽出刀,壮汉挥手制止了他们。
“在救你师兄弟?”为首的壮汉问,似乎对觉证的冷静感到好奇。
觉证摇头:“贫僧是大夫,大夫救人不管在哪,也不分少林嵩山,众生平等。”
为首的壮汉哦了一声,举马鞭遥指着火堆旁的伤者:“数数!”又问觉证:“你叫什么名字?”
“贫僧法号觉证,是少林寺药僧。”觉证如实回答。
“绝症?”壮汉忍俊不住,“什么臭法号!”周围传来一片讪笑声。
“七个和尚,五个自己人,都快死了!”数数的嵩山弟子高声回报。壮汉下马走向火堆,觉证吃了一惊,想要拦阻,却被两名嵩山弟子挥刀挡住。
“施主!”觉证喉头发干。救治了一夜伤患,他实在太疲倦,他的武功也应付不了这么多人。
壮汉抽出佩刀,弯下腰割断两名重伤僧人的喉咙。“现在这样才叫公平。”壮汉提高音量,翻身上马,对着手下喊道,“留些伤药给这大夫!”
一个包裹扔在觉证面前,嵩山弟子扬长而去。觉证拾起包裹,一股悲伤涌上心头,对着尸体恭敬合十:“阿弥陀佛。”
※
太阳很大,热气蒸腾,景物扭曲模糊。闹市里人们团团围作圈,有人往前挤,有人踮着脚尖朝里头张望,虽是看热闹,却很安静,只有窸窸窣窣的耳语声。
人群中央,十余名劲装男子各持兵器,围出十余丈空地,地上两具尸体,一男一女,伤口还在汩汩淌着鲜血。三个孩子面对面跪着,头伏得很低,几乎贴着地面,从身形判断,最大的男孩才十三四岁,最小的女孩只有十岁左右,衣服沾满尘土,红肿的脸上应该挨了不少巴掌,鼻涕眼泪糊得肩膀衣袖又湿又黏。
一名细瘦汉子绕着三个孩子不停走动:“这事挺棘手,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一把匕首落在三个孩子中间,年纪最大的孩子耸起背,像受惊的猫。
“我这人心软,舍不得杀孩子,你们自个儿决定吧。”细瘦汉子板着脸,像在说件严肃认真的事,“自杀也好,杀了另两个也行,留一个灭门种,走人。”
周围群众露出不忍神色,有人掩面,有人离开。三个孩子抬起头,相互看了一眼,最小的妹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声喊娘,想跑向母亲的尸体寻求庇护,却被细瘦汉子一脚踢回原地。
“别浪费时间。”细瘦汉子不耐烦,用脚尖踢着年纪最大的孩子,“你是大哥,你拿主意。”
那孩子望着哭泣的妹妹和无助的弟弟,又看了看匕首,终于将匕首捡起。
弟弟吃了一惊:“哥!……”
大哥举起匕首,先是对着自己胸口,又颤着手对着脖子。他的手抖得厉害,始终下不了手,旁人皆掩面不忍看。最后大哥将目光投向弟弟,弟弟眼神惊恐,身子不由得一缩,摔倒在地,慌张喊道:“哥!”
大哥勉强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向弟弟,脚步迟缓,双腿不停发抖,随时要摔倒似的。
人群外突闻一声暴喝:“这里在干什么呢!”细瘦汉子转头望去,见一名年约三十,身材健壮,着深蓝色缎面短打的英气青年领着七八人排开人群走来。他猜测是当地门派的人,当下也不着慌,从怀中取出张朱印公文,昂声道:“衡山辖下青龙门段秀,奉仇名状仇杀赵平一家三代,无关者退让!”
一名壮汉在蓝衣青年耳旁低声交代:“这是私仇,就算在咱们辖内,咱们也管不着。”
蓝衣青年皱眉环顾四周,没人敢上前,又看那三个小孩,老大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
段秀见无人说话,将仇名状收起,催促那孩子:“快!”
大孩子几乎崩溃,颤着手,举起的刀子像是风一吹就会掉,谁都瞧得出这一刀下去就算捅着了也捅不死人,弟弟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哥哥。
这得遭多少罪才会死?有人叹息。
“夺”的一声,不知发生什么,短匕已钉入一旁小屋墙面,刀柄微微晃动。大哥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匕首不翼而飞,另两个孩子则呆望着站在大哥身边的蓝衣青年。
段秀感觉脸上微热,伸手在脸颊上一摸,摸到了血。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蓝衣青年的手下讶异喊道:“掌门!”
“在下杨景耀,义助赵平一家!”
话音一落,他的手下纷纷拔出刀剑,与段秀人马对峙。
※
一双双垂挂着的裸足间隔有序,迎风摇曳着。二十里长的驰道,沿途每棵树上都挂着一名僧人,夕阳下显得诡异恐怖。
十二名衣着整齐干净的骑兵,前六后六,护拥一辆华贵的双驾马车在驰道上行进,车顶飘扬着绿竹与剑交叉的旌旗。沈怀忧望着道旁吊尸,既觉残忍,又觉可怜,叹了口气,正打算掩上车窗,忽听有人高声大喊:“慢!慢!”
一名老头从道旁一跃而出,高举双手大喊:“顺路,顺路!送一程!”
领头的护卫队长许义举起马鞭,指着老人高声喝骂:“找死!没瞧见青城旗号?”
沈怀忧探头望去,只见那老人下门牙已缺,发色灰白,赤足,身上只着件素衣短裤,只是衣服干净,既不像逃难,也不像遭了盗匪,颇有些可疑。怜他年事已高,此处距离城镇又远,沈怀忧仍是道:“让老丈上车吧。”那老头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嘴里不知嘀咕些什么,等马车停下,也不扭捏,大摇大摆上了车。
车厢里只有一箱行李,颇为宽敞,那老头像是松口气又像是抱怨:“这世道,行路难哦。”说着从后背衣下抽出柄连鞘刀来。沈怀忧不由得侧目警觉,那老头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他面前,把刀搁在身旁,道:“之前提着刀,见着的都以为我是土匪,得藏着才好拦车。幸好遇着你。”
难为他藏着这么把刀在背后,动作大些都局促。
沈怀忧也不慌张,问道:“老丈要去哪?”
那老头气结:“什么老丈,老哥我今年才三十五!”说着拱手道,“在下彭镇浩,别号彭老丐。老是说长相,不是说年纪!”
沈怀忧吃惊道:“八年前勇救孤女的彭大侠?丐帮抚州分舵主?彭老……丐?”说着憋不住笑意,掩嘴道,“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