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焚骨杨灰》
昆仑三十三年九月秋
佛珠在铁栅上刮擦而过,发出恒定、响亮而低沉的铿锵声,混在囚犯的惨叫呻吟和低呼声里。空气中弥漫着恶心的味道,除了屎尿味,还有浓重的酸味跟腐败的气味。
子秋打开其中一扇铁门,里头竟然放着桌椅。僧人为他送来文件与地图。
穆家庄没有牢房,小城只是私人所建,不是门派,用不着设置牢房。但穆家庄有储藏食物的地窖,地窖里有防盗的铁栅门,食物早被搬出,以腾出地方囚禁拷问战俘。
“救命……”“我什么都招了!”……子秋聆听着惨叫声中透露出的些许线索,辨别真伪同时批阅着公文,闻之作呕的气味与灰暗的光线于他并无妨碍。
近午,隔壁牢房不再传出声响,子秋停下笔,收起最后一纸公文,离开这座临时大牢。经过最外头的牢房时,一只手猛地穿过铁栏空隙揪住他衣领,拳头闪电般挥来,子秋抬手一抓,将拳头牢牢握住。
杨景耀横眉竖目瞪着子秋,彭老丐坐在地上,肩膀上缠着布条,那是前日受的箭伤。他望着子秋,冷嘲热讽:“铁笔画潮张秋池,人才,与众不同,牢房里办公,连帮忙守城的友军都关起来,真他娘的人才。”
子秋没理会他们,将目光挪向彭老丐身旁横躺在地的两名嵩山弟子,责问随从:“为什么这里还有嵩山弟子?”
“觉证师弟前天进城时带来的,穆庄主说先安置在……”
“拖出去。”子秋没听完解释便下令。
一名弟子快步走来,在子秋耳边低语几句,子秋放开杨景耀的拳头,将揪住自己衣领的手指一根根扳开,整了整僧衣,离开大牢。
※
沈怀忧在穆家偏厅等了许久。彭老丐和杨景耀已被关了两天,这是他第三次求见子秋,前两次都被子秋以入驻要地军务繁忙为由拒绝。他担忧两名新认识的朋友,一见到子秋就立刻上前作揖。
“子秋大师。”
子秋没回话,投来的目光中有着不满与潜藏的愤怒。沈怀忧能感觉到子秋对自己并不友善,就像初见面时的杨景耀那般,但杨景耀更多的是不屑,而子秋的敌意里带着愤怒。
这也是杨景耀跟彭老丐被抓时他虽及时赶到,却没向子秋过多求情的原因。这人不易被激怒,但若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不如退一步,等他气消。
沉默像是子秋给自己的下马威,局面虽然尴尬,但沈怀忧不打算放弃。看青城世子低头或许就是子秋想要的,他想,子秋若坚决不放人,就不会来见自己。
“在下那两位朋友无意惹事……”沈怀忧开口,礼貌且恭敬。
子秋截过话头:“无意打伤七名弟子?”
沈怀忧忙道:“误会,都是俗家弟子,杨兄弟没认出来。”
子秋问:“打伤来帮忙的六名僧兵也是误会?”
沈怀忧很是尴尬:“他二人帮穆庄主守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们之所以还没死,是因为您说他们是您的朋友。沈公子,您代表青城,这是贫僧对青城的尊重。”子秋说道,“但贫僧希望沈公子明白,尊重只有一次,尤其如今这关头。贫僧不想任何外人干涉少林境内所有举措,贫僧希望他们两人尽快离开穆家庄。”
沈怀忧作揖表示明白。
子秋转过话头:“沈公子的随从为护城半数死在封县,贫僧深感愧疚。目前兵荒马乱,无暇分兵,过些日子贫僧会派人护送沈公子回青城。”
沈怀忧忙道:“不用劳烦,沈某自可……”
子秋再次打断他的话:“贫僧并不是在跟沈公子商量。”
沈怀忧不禁一愣。子秋再没理会这位青城世子,转身就走。
※
“操,终于出来了!”仓库外阳光明媚,彭老丐瞇着眼睛打亮掌遮阳。
杨景耀望向大街,街道上一片狼藉,一队十人的僧兵来回巡视,其余僧兵在房子里搜刮粮食。两名僧兵推着粮车从仓库前经过,一个中年妇女跟在他们身后不住哀求,一声声喊着师兄,只求留一碗米给孩子。
杨景耀大为光火,就要上前理论,彭老丐一把将他拽住:“关一次不够,想被关第二次?”
沈怀忧道:“没有第二次了,若再犯,子秋肯定杀你以正军法。”
穆家庄守住了,但境况只比之前更惨。穆家族人有钱,早在第一天就收拾细软出城了,但丫鬟、护院、家丁、杂役、佃农能逃去哪?子秋的队伍一进城便搜刮粮食,若遇反抗便是殴打,杨景耀怒不可遏,与僧兵大打出手,彭老丐拉架,跟着被押入仓库囚禁。
杨景耀怒道:“他们一来就刮地皮,这他娘的算什么和尚?!”
彭老丐道:“新和尚。你瞧,这些和尚多半是刚剃的头,还油光得很。”
杨景耀一愣,细看之下,方知彭老丐所言非虚。
沈怀忧道:“这些都是子秋门人,确实是几天前才剃度的。”
彭老丐笑道:“以前是人分贵贱,现在连和尚都有分别了。”
杨景耀咬牙切齿,扭头不看。彭老丐左右张望,问道:“先别管新和尚旧和尚,那个慈悲和尚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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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证跪在穆家庄大厅外,嘴唇苍白,精神委靡,兀自不停低诵经文。
厅里传来智度与智悟的争执声。
“刮地皮,杀战俘,这一路害苦多少百姓,咱们到底是少林寺还是马匪?”
“穆家庄险些失陷,亏得子秋当机立断,轻骑赶来,不然这里早没了。”
“就算夺了穆家庄又如何?不过困守罢了。泰山派俘虏说了,嵩泰联军两天后便到,至少一千多人,咱们才多少人,内无粮草外无援军,守得住吗?”
两人边说边来到门外,发现觉证还跪着,智悟忙要扶起觉证:“你怎么还在?”
觉证双腿软得站不起身,喃喃劝道:“那是上百条人命。太师伯,杀俘不祥……我佛慈悲,请太师伯劝子秋师叔网开一面,囚禁他们就好。”
智度道:“现在不是咱们拿主意,你跪再久也没用。”
觉证望向智悟:“太师伯,您是子秋师叔的师父,您劝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