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两茫然(十三)
两个人皆穿素服,那白颜色把人脸上的神情衬得直接。池镜知道她意有所指,她向来聪明,心思细,只要有一丝线索就能顺藤摸瓜摸到真相。
他没大遮掩,接过茶低着眉目微笑,“你又不是头一天认得我。”
这话是肯定了她对他的了解,那么可见她对他的揣测也是对的了?
总之他没辩解,也许问下去,他也会“从实招来”。
玉漏反而沉默下来,拂裙坐在那端榻上,低头嘬了口茶,没敢再说下去。有的真相根本没有知道的必要,即便人真是他害死的,她还能去告发他不成?何况知道得太多,反而无意中成了“帮凶”。
杳杳的有点声音,是灵堂那边走动的下人与和尚道士,在黑暗中有种神秘吊诡的氛围。反正她为了钱财势力到了这个家来,就注定置身于魑魅魍魉中逃不掉了,何苦多问些话来徒增烦恼?
她偷偷打量他一眼,见他还是那闲逸的态度,死个把人在他根本不算什么。不免还是有丝胆寒,从前也想到了这样的侯门望族少不得有见不得光的事,但死人的事还从没想过。
对着这么个杀人不见血的人,她的态度不由得有些小心翼翼,“茶有点凉了吧?那茶壶没套棉布套子,也不知几时沏在那里的。”
因见她主动转了话头,池镜便松散了神情,“翡儿睡前沏的。我让他们打了洗漱的水搁在那里,就打发她们先睡了,这一阵大家都熬坏了。”
好像很体恤下情,不过玉漏知道了,他这些时总打发丫头们先去睡,就是为了防备她来盘问他,怕给外人听见。
她俄延着没去洗漱,忽然有点怕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一直小口小口地抿着茶,说白天发生的事,“老姑太太今天不知怎么的,竟然说了句:'亏得我一时没回扬州去。'老太太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起来。”
老姑太太是嫁到了扬州,上回中秋为贺金铃之喜到南京来的,过后又到二府里去住了这些时。可巧贺台的事情出来,她还没回去,方便来治丧。不过这话说起来总不大好听,好像为这“赶巧”有些庆幸。
“老姑太太在老太太跟前说话一向是这样,从不在意她这个嫂子,何况是嫁出去了的人。”
“怪不得,上回中秋的时候就见老太太对她说话有些小心。”
“她夫家有钱,又不指望这里补贴,更不必看嫂子脸色。”
想必从前在家做小姐的时候也是跋扈惯了的,难得老太太到如今也还有统治不到的人。
说起亲戚,他不大有兴致的样子,有些困倦了似的,仰在枕上,眼皮半睁不睁的,却还陪她在榻上坐着,无论她说什么,他也肯陪着说下去。烛火熏了他一脸昏昏的光,使玉漏又感到种安详。她此刻又觉得自己是多心,凭他再怎么恶毒,又不会莫名来害她。
“听说大爷在外头又恋上个新人物,叫秦莺。“她笑起来,因为是说别人的是非,那笑声显出种鬼祟的俏皮,“所以也就头七那几日认真,这一向又偷么往外跑。还好没给老太太和大老爷看见。”
“你听谁说的?”池镜一条小臂掩在眼睛上,只看见一张嘴巴弯着笑,似乎是听见她的笑声,觉得可以放心了。
“大奶奶。大奶奶也不怕人笑她,习惯了,她这份肚量比二奶奶大。”
说到络娴,池镜不得不放下胳膊来叮嘱一句,“你往后可要多照管媛姑娘。”
怎么忽然说到媛姐?他待媛姐是有些关心,先前玉漏还以为他是乐得给那头添堵才格外关照媛姐的。此刻想来,恐怕还有别的缘故。都说贺台出事那天,是在东屋里和媛姐吃午饭——
她又不敢往下想了,只点头,“我晓得了,不用你说我也会照管她的,毕竟是我出主意把她接到家来的。”
“等过两年二哥的孝期满了,你问问她,若是愿意改嫁出去,你就和老太太说一说。”
“老太太不情愿吧?”
池镜笑道:“不会不情愿的,如今又不指望她替二哥传宗接代了,留着她也是无用。不过还是看她自己的意思。”
“这是自然。”
池镜睇着她,“你外头劳累了一天,就不困么?还有说不完的话?”
玉漏像被他看穿了似的难为情,忙打哈欠,“你一问还真是困了。说着话还不觉得。”
片刻洗漱了,两个人睡到床上去,玉漏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只怕看见他那张脸,又会想到贺台的死。死人的事谁不怕?偏偏夜里还做了个噩梦,梦见贺台朝他们索命来,她想跑跑不掉,低头一看,原来脚上有条绳索绑着,另一端是栓在池镜脚上。她醒来只想到一句老话——一根绳上的蚂蚱。
好容易熬到送完殡,亲朋们渐渐散去,各自脸上由悲痛转为松懈,唯络娴还是那样成日睡在床上没精神。请太医来瞧,说病也不是病,无非是心情郁塞以至气血不调,不过常吃着些调补气血的药。
这日老太太松了气下来,得空叫来蓝田问:“你们二奶奶还是那样?”桌上一绺油亮亮的光反射到她脸上,皱着眉,又像是担忧,又像是不耐烦。
“不大哭了,只是还是没胃口,每日吃两口就搁下了,人瘦了一大圈。”
“这时候你们这些丫头都要留神,常劝着她些。”老太太还是皱眉,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谁人脸上都恢复得如常了,只络娴还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自然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是那样,何况他们是对恩爱夫妻。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想,络娴做出那副样子来,是不是给她瞧的?叫人以为是她做长辈的欺压了她?本来治丧其间就听见亲戚中有人议论,说小两口本来好好的,非要封姨奶奶,反把人冲死了。
倒成了她的不是了——络娴心里未必没有这样想,所以迟迟不好起来,是不是和她赌气?
她一面吩咐蓝田道:“你回去告诉她,只管放心,贺儿虽没了,老子娘们都还在,不会不管她。”
话是这样说,一切还不是和从前一样。只放下话去,贺台那份月例银子照发,算是对络娴这新寡的特殊照顾。
蓝田去后,老太太又吩咐丁柔,“你去厨房传话,叫这几日给二奶奶添几样她素日爱吃的。”
扭头来,又和玉漏说:“二奶奶这样,哪得空照管底下的事?我这两日仿佛听见她院里的人又吵又打,简直不成个体统。”
那头摆好了午饭,玉漏忙自椅上起来搀着她过去,“我也听见了,就为些小事,丫头媳妇们懒惰,仗着二奶奶没精神,传话递东西你推我我推你的,就打了起来。因都是二奶奶院里的人,又没得老太太示下,我也就没好管。”
“该管的,这些下人纵久了,来日不免压到主子头上。何况二奶奶那样子,我看一时半会打不起精神来,贺儿又没了,再不管那些人免不得就要翻天!”
玉漏心窍动了动,有话没好说。
只听老太太叹道:“我晓得也是为难你,你手上还有事忙不完,何况金铃那些东西,我还要烦你,这会又要叫你管二奶奶院里的事——”
玉漏听着诧异,给金铃置办嫁妆,都是她亲自盯着。纵然有许多东西要外头现买,也该是翠华他们两口子去办,一来翠华看东西眼光高,也是办熟了的。怎么轮得到她?
转头一想,多半是怕翠华他们从中揩油水,可见素日翠华在人情客礼上揩油水的事她心里十分清楚,只是该松时松。但金铃的事上松不得,毕竟是嫁到皇上家,就怕东西有什么差池,何况这项上花费太大。
不过玉漏没急着问这一项,仍等老太太把话说下去。
“所以我有个主意,你明日过去二奶奶那头训斥那些丫头婆子几句,然后呢,再
教教媛姐,往后那院里的事就交给媛姐代管着。一来好歹有个人震慑着他们,二则,二奶奶心气高,见媛姐替她管着,心里难免不服,兴许为争口气,就打起精神来了也未可知。”
玉漏见她端着碗笑得有一丝古怪,便猜到她的用意,说是为络娴分忧,或是为激起络娴的精神,说到底还不是要藉故弹压络娴,好叫她知道,装可怜没用,这家里到底是她老人家的天下。络娴也是一味不争气,真以为没了丈夫就能得到怜悯?这家里的人连死了的人也不见得会怜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