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我花杀百花(4)
他呆了半晌,然后缓缓低下头,叹气道:“我中的幽冥蛊毒唯教主有解药,每到月圆之日便会狂性大发,万分痛苦。你的蜜花津于我治标不治本。况且那是林老头为你的脸特制的,若留着我,便于你……”他看了我一眼,飞快地别过眼,苦涩道:“于夫人便不够了,到时恐会拖累你的。”
“无妨,”我淡笑,“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便死而无憾,脸什么都无所谓了。何况你比我更需要这药。”
他复又抬头,慢慢问道:“你当真、当真爱……他,爱那个踏雪一万年吗?”
我没有想到他会问我这样的问题,脸上一片赧然,挣扎了许久,坦然道:“不错。”
他猛然上前,十指扣紧我的双肩,几欲捏碎,“哪怕原阀狡诈多端、凶残恶毒?那原非白自身难保遑论护你?你当真愿意枉自赴死,白白失掉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性命吗?”
“那明大小姐嘴里说的原家十六字真言指的是‘雪摧斗木,猿涕元昌,双生子诞,龙主九天’!”他恨声道,“可是她没有告诉你,明家也有所谓的十六字真言,是同原家先祖在几百年以前一同所得,本是一首三十二字真言,只不过明家碰巧得了大凶的前半部,故也称作明氏十六字凶言,这本是明家至密,就夹在那《无泪经》里,被当时的原氏主母一起拿了出来,可能连他……宋……明磊也不知道。”
哎,奇了,既然连宋明磊也不知道的明家至密,您老先生是怎么知晓的呢?
他的目光盈满了悲哀和嘲讽,曼声念道:“奎木沉碧,紫殇南归;北落危燕,日月将熄。”
我瑟缩在他对面,一个字也不敢说,就怕激怒他,把我的肩膀给掰折了。
他面色一正,厉声道:“北落危燕,日月将熄;预示着将星升起之日,明氏将灭,其时原氏青江正借着西域一战,威震沙场,明家便害怕了……你以为二十多年前,那明家为何要处心积虑地对付原家?原本世代相好的两家之间,一夜之间变成了血流成河,满朝谈之色变的灭门惨案?就为了这该死而无聊的家传十六字凶言。自古成帝王者需多少血祭方才成就其大业?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看似羸弱的原氏借着这场争斗反败为胜,哈哈……”
那厢里,他仰天狂笑一阵,狠狠把我推开。
我以为他会继续跑到我面前,再大放厥词一阵,可是他却忽地后退一步,面容惨淡地斜倚在破败的墙根,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暗中咽了口唾沫,决定找个借口好快快逃走,“你渴了吧,我去为你取些水来。”
刚转身,他冷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以为原家还有你心里那个踏雪如玉的原非白,都如你一般无辜吗?他们暗中保存着后半部,然后世世代代处心积虑地等待问鼎之机。终于有一天,等来了明氏的挑衅,最后便把这明氏变成了尸骨做成的登基台。你信不信,那原非白若要荣登大宝,你便是他毁的第一人。”
我被他的话语久久地震撼在那里,发不出一个音节。
原来这便是明风卿提到的原氏十六字真言?可惜其时的我还没有很扎实的古文言文以及星象学的功底,所以只是惊骇莫名:非白为何要毁我?
殿外清风飘过,云裳尽去,月华展颜,对着众生洒下一片清辉。
许久,我起身,取了破碗盛水而回,慢慢坐在他的对面。
“人不可逆心也,”我微微笑着,递上那个破碗道,“如若命该如此,花木槿也认了,只求再见他一眼,便不做他想。”
“人不可逆心?”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坦然,久久凝视着我,眼中一片深思,许久,终是抬头对着玉宇长叹一声,爬将起来走向破窗棂,“我明白了。夫人可想好了,”月光下他挺拔磊落的背影一片洒脱,只见他回身对我微微一笑,明明嘴唇尚无血色,可是语气中却有了前所未见的高贵和傲气,“如若夫人当真想要见踏雪,此后,这一路之上,夫人便再无退路。我反正早已是神教的废木,便如丧家之犬一般。小人愿意便陪夫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送夫人一起回原家!哪怕背叛神教。”
说到神教二字,他满面肃然,可见对幽冥教依然有着几分感情。我仰望着他,只是胡乱地点着头。他竟然亦对我嘉许地点头道:“乱世无道,群魔乱舞,夫人重现红尘,必会引来高手相争,光靠小人定然无法保护夫人,能保护夫人的唯有菊花镇后暗潜的惊世猛将。”他仰头凝着脸看了满天星光一阵,复又低头认真地掐指算了一会儿,点头轻笑,“吾观今日之星象,这凶言已然启动,若要对付北落师门[3],必先寻得危月燕。危者,高也,高而有险,兵者诡道,方可异军突起,决胜千里,是谓破军星者危月燕也。如今我等处境极险,唯其可与我同护夫人回到原阀。如若夫人想就此归附原氏,其亦可保夫人高枕无忧。”
“只是夫人要记住,夫人回到原家之后,定要将小人杀死,然后将小人的尸体焚烧殆尽,以祭明氏忠魂。”
我回瞪他足有五分钟之久,讷讷道:“你若能送我回原家,自当是我的恩公。请恩公放心,只要花木槿能活着一日,定会为你寻到解药,实在不必杀……”
“非也。”他打断我,大步走到我的近前。我仰头,月光下他高大的阴影笼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唯独感到他俯视着我的目光寒光湛湛,“夫人如不杀我,我必杀光原氏中人。”
奎木沉碧,紫殇南归;
北落危燕,日月将熄。
雪摧斗木[4],猿涕元昌;
双生子诞,龙主九天。
黑暗中的我迷惘地站起来,依稀听到耳边传来有孩童在不停地念着这三十二字真言。
我便昏昏然地朝着这声音向前走去。有紫光在黑雾中闪烁,不久却见一座倾斜破败的巨大琉璃钟出现在我面前,发着幽幽紫光,那轰然的钟摆缓慢而沉重地嗒嗒走着。
我转回身,却见五个小孩围着一棵老梅转着圈嬉戏。我细细一看,里面有一个扎着一尾大麻花辫子的小丫头正在对着其中那个最大的黑肤小孩做着怪脸,那大男孩便毛手毛脚地扯着她的大辫子,把她扯得嗷嗷直叫,把最小的紫瞳女孩硬给吓哭了,那个黑肤大孩子才讪讪地放了手。
我不由会心一笑。这不是童年时代的小五义吗?我走近了他们,那群孩子浑然不觉,唯有宋明磊一个人停了下来,敛了笑容,歪着脑门直直地看着我。
然后我意识到他的目光其实越过了我,却是直直地看着我身后的那座琉璃钟。
这时指针停到了二点三十五分,琉璃钟上的小门打开,出来一个精致的粉衫人偶。细细一看,竟同我一样,左眼爬满伤痕,梳着一个大麻花辫,手执那西番莲花样的丝绢对我忧郁而望,悠悠道:“雪摧斗木,猿涕元昌,奎木沉碧,紫殇南归。”
我一下子睁开眼,坐了起来。晨曦穿过蛛网,照在只有一半脸的泥菩萨身上,阳光下烟尘在四处飞舞,耳边传来轻快的鸟叫声。
黑狗自外跑了进来,舔了我一下,然后又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我感叹,它总是这样行踪不定。
外面传来马匹的嘶鸣。我悄悄来到大殿,谨慎地略伸头,却见光头少年正背对着我收拾上路的行装。小忠在他脚跟边蹿来蹿去,显得特别兴奋。
正踌躇着怎么个打招呼法,光头少年头也不回地道:“夫人既醒了,就快快收拾一下,我等好赶路。”
赶路,上哪?回想起昨夜的对话,我恍然。他这是要带我去寻那劳什子危月燕来着。
我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衫,口中诺着,跌跌撞撞地冲出破旧的大殿,深吸了一口气,悄悄来到他身后。刚至近前,他忽然直起身向我扭头看来。
我微退一步,猛然惊觉他比我高上整整一个头,于是不得不仰头看他,身上依旧是昨夜那身书生行头,却比往日要齐整得多。我注意到他上身套了一件小短褂。以前的他总是嫌这件褂子素色而死活不肯穿,如今却巧妙地遮住了胸襟上的血迹。
他看着我表情极其冷淡,光脑门依旧扎了头巾,骨子里分明透出一股斯文气来,可是桃花眼中却闪着一丝凌厉和漠然,同昔日的热血少年截然不同。
朗朗乾坤下,明媚的阳光在他身上洒下一圈晨曦,冲淡了昨夜的鬼气和杀气。我想我理应是怕他的,可从他看我的眼神中读不出一丝恶意,我只感到一种奇怪的放松和暖意。
“呃,那个……”
我正要开口,他却冷淡地递来缰绳,“夫人请上马。”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闭上了嘴,乖乖地跳了上去,而他也不说话,只是疏离地在前面牵着马赶路。他对小忠做了一个手势,小忠好像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也不等我发话,便汪汪叫了几声,出了破庙,向右一拐,挺胸抬头地走在前方,领着我们往东方而去。
我指望着兰生会告诉我一些赶路的消息,可是他却只给我看他的后脑勺。
无尽的沉默中,我忽然意识到少了一匹马。
“呃,那个,咱们那匹马是不是晚上出走了?”我寻了个由头向他搭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