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红色的风暴(3)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从书包里掏出了几个大白馒头、一条咸鲅鱼,还有一壶温开水,深情地对套子说:“套子,你爹跟我们家是老关系了,咱俩应该是好兄弟吧。今天,我想跟你换着吃。”
“那不中,”他把窝窝头往身后一藏,叠忙说道:“大白馒头,俺吃不来。”
“真是死爱面子,活受罪!”我就势坐在他跟前,摸起他另一个黑窝窝头,上来就是一口。并把馒头和咸鱼拍在了他跟前,说道:“天天吃馒头,我也想换换口味。”
他望着我,眼睛不停地眨着。
“你真想换?”他又问道。
“废话,我都吃开了!”
这样,他才试探着伸过了手。
咬了一大口馒头,还没等咽下去,他就激动地说:“真香!”
三个馒头眨眼功夫就被他消灭了,他又掏出一块灰不溜秋的方巾,将剩下的一个馒头仔细包好,对我说:“不怕你笑话,俺奶奶也快一年没吃细粮了,留给她吧。”
我一边啃着他那难啃的窝窝头,一边点着头,不知为何,眼睛却不敢看他。
他默默望着我,想了半天才说:“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随之他叹了一口气,沉下头来说:“你说我就不明白,当年俺爹他们闹革命,就是因为地主老财吃香的喝辣的,而俺们是吃糠咽菜,说是闹了革命,大家就一个样了,可是,如今……唉!一块儿打江山的,还不是有的这样,有的那样吗,唉!”
他的话,也弄得我心里怪难受的。
吃过了午饭,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早就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是干活的料。好吧,每天跟着我,我拨给你些青草,好让你完成任务。”
我喜出望外:“好!我每天给你带馒头。”
套子却不好意思:“那,那多不好。”
虽然套子嘴上推脱,可我们的交易还是延续了下去。
这个星期天,我正在家里翻弄课本,父亲气汹汹地闯了进来,伯父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父亲用拳头当当地敲着桌子喊道。“闹鬼了!”
“闹什么鬼?”
“你把小四给我叫出来,让他自己说说吧!”父亲愤恨地说。
伯父见他不冷静,并没有喊我,而是对父亲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呀?”
“这个王八羔子!他完不成拔草任务,竟然搞小动作,用馒头去换同学的草。人家老师找到我了!”
伯父听了,竟然呵呵笑了。他对父亲说:“学校,就是学习的地方,不是劳改农场!小四能想办法换取学习的时间,没啥错的!”
见伯父这么个态度,父亲还能说啥呀?他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儿,气呼呼地对伯父说:“好好,这事我不管了。大哥,孩子让你给惯坏了,真是!”
父亲噔噔地走了,脚步很硬。
父亲的声音还没完全消失,伯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先要过我手里的课本,翻了几页,然后坐到了我的旁边,审视着我:“小四啊,你的战略是对路的,但战术不对头呀!搞这种事,怎么能局限于同学之间呢?好了,从明天起,你就只管在家里学习,到时,伯父给你想办法。”
第二天下午四五点钟,也就是该向学校交青草的时候,伯父从外面回到家里,问我:“小树林里的坟坑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了!从小就在里面转悠。
伯父审视了我一眼,扭头就走了。
我来到了屋后小树林的那个坟坑,果然发现了一捆整整齐齐的青草。
之后几天都是这样。
到底是谁在暗暗帮我呢?这天,我提早来了,并爬上了高高的大树。约摸下午的三四点钟,我看到一个脸色黝黑的汉子背着一大捆青草走进了小树林……再仔细辨认,这不是赵久福吗?
赵久福把青草撂进坟坑后,先坐在一棵树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大馒头,美滋滋地啃了起来。看那馒头的形状,我认得出来,那是粮管所食堂里的。
从学校回来,我跟伯母说起了这件事儿,伯母一边给我整理着衣服,一边对我说:“这事,你就装作不知道的。你伯父做事,不喜欢别人问三问四的。”
“为啥呀?”
伯母说:“他就这么个人。咱只要信他是个好人,别的啥也别管。听我的。”
六
邓小平二次被打倒前,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序曲。他老人家先是掀起了反击右倾翻案风,暗地里批邓,但仍然让邓主持中央工作,等于活折腾人,当1976年“四五事件”发生了,才正式把邓打倒。玩政治玩人,他老人家空前绝后。
也就在反击右倾翻案风起初,许多地方吃不透中央精神了。他们虽然清楚运动的方向,却把握不住运动的节奏,于是乎,就避重就轻,继续深入地展开了清查“五一六”分子的活动。这个活动虽然属于“继续深入”性质,可我们乡下人却闹不清“五一六”究竟是啥玩意儿,包括我写这篇作品时仍旧糊涂着。网上一查,才晓得“五一六”组织原来是北京钢铁学院成立的,其宗旨就是抵制文化大革命。可查起这个跟地方压根儿就不靠边的组织,人们却很卖力。
不久,一副副手铐飞舞了起来,落到了谁头上谁倒霉。刘易生跟赵久福就是我们公社新当选的“五一六”分子,有意思的是,直到他们戴上了手铐,还不明白“五一六”是个啥玩意儿。
“五一六”分子都进城了,要突击审问,尽快处理,以显示对“文革”的态度。在这时节,皮主任非常忙碌,日理万机。由于“五一六”分子太多,几百号,审讯干部太少,皮主任一声令下。把全县武装部、派出所的人都抽调了上去。审讯这活儿,本来是应该培训的,但皮主任却说:“来不及了,兄弟县运动的进度比我们快呀。再说,这些基层来的同志都来自一线,拥有丰富的斗争经验,就放手让他们干吧。”
父亲在审讯前,突击翻阅了一下有关“五一六组织”的手册,但密密麻麻的文字太让他头痛了,他把手册一扔,借着几口酒劲就走进了审讯室。进了门,他差点吱出了声--赵久福歪着头,坐在一把椅子上。赵久福一看是我父亲,脸上掠过了一丝惊恐。都是街坊邻居,他晓得父亲的厉害。
父亲坐到审讯桌前,见负责记录的女干部已经做好了准备,便开口了:“赵久福,抬起头来!”
赵久福唯命是从。
父亲点戳着赵久福,用他那特有的沙哑而又坚硬的声音说道“赵久福,你这个家伙,过去是反动的还乡团,现在是什么?”
赵久福不吭声,父亲也不吭声了。
旁边扎短辫的记录员认为父亲忘了词,赶紧提示:“‘五一六’”,而父亲自有他审讯的思路,他咬着牙对赵久福说:“你不是‘五一五’,也不是‘五一七’,你就是个典型的‘五一六’!”
父亲一连喊出了三个数字,可把赵久福给弄糊涂了,他认为“五一五”和“五一七”是一伙的,又觉得“五一五”比“五一六”小一个数,肯定罪过轻,就呼喊道:“啊呀,苏部长,幸亏碰上你这个青天大老爷啊,俺真的是‘五一五’啊!”
一听赵久福承认自己是“五一五”,父亲也愣了,他认为这是个新的反动组织,又不能装作糊涂,就对扎短辫的女干部说道:“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