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明珠(4)
第九十二章明珠(4)
化龙的痛苦无异于皮肉刮净再长出,陈错只觉得自己死了一次又一次,从未如此希望自己的魂魄在这天地间陨灭。可当一切归于安宁,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终于明白了何为死亡之后的新生。
他尽情地俯看着这个人间,自己曾经觉得永远都收不完的田地,此刻在他的眼中却只有指甲大小,而那些忙碌于田间的人们甚至都无法被瞧见身影。
恍惚间他似乎明白了神明为何从不回应凡人的祈祷——因为他们站得实在是太高了,在神明眼中,世人当真如蝼蚁一般。
而他此刻在这高空中尽情翺翔,曾经做梦都想去一次的镇上早已在脚下掠过,他看不到那些憧憬过的地方,也听不到人间百姓惊恐的议论声,就这样在天地间畅快地遨游了三天三夜,才终是因为不适应这具躯体而一头扎回大河中。
“初生”的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无论走到何处都会不自觉地毁坏一些东西,连河中的河神都因为畏惧而匆匆离开。可是陈错并不想掀起任何一场灾难,为了避免自己的无心之举造成水灾,他老实地蜷缩在河中,日夜想着那个名为“和光”的神明,抱着一颗想要成为对方的心开始向那水中的生灵们学习如何修炼。
一日接着一日,当他终于学会如何化作人形之后才再次回到岸上。这时的人间已经再次改朝换代,他曾经侍奉过的地主老爷也已经死了多年,子孙承袭了家业,却不似从前那么显赫,家中只有寥寥几个仆从。陈错的脚步只在那略显颓败的大门前停留了一瞬,便没有回头地离开了。
他来到镇上,学着镇里那些富家公子们的打扮给自己换了身衣服,这一身锦衣华服很快便让路过的人对他礼遇有加。可当他从水中的倒影看到自己的模样时,却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没有破烂的衣衫和满身的淤泥,这副身体也不再是瘦骨嶙峋的,身形挺拔的年轻人打扮华贵,洗去了污垢的面孔有着深邃的眉眼。他打从出生以来便很少有机会照到镜子,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洗去一身污泥之后到底是什么模样。这是他本来的面孔吗?还是像这副躯体一样,只是修炼之后的成果?
陈错不知道。
但他并不在意,因为比起自己的样子,此刻的他更想回忆起那个名为“和光”的神明到底是什么模样。与对方相遇的事似乎已经是上辈子那么遥远了,哪怕他拼了命的想将对方的身影刻在脑海中,那身影却越来越模糊。
万幸的是,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孤立无援的孩童了。在岸上生活的日子里,他走遍了这万里山河,一面修炼求道,拼了命地汲取着这天地间的学问,一面向地仙和妖魔们打听“和光”。
获得学识不易,打听“和光”却毫不费力。
让陈错没有想到的是,在神鬼妖魔之中竟然无人不知“和光”之名,只不过众人对其的评价却各不相同。
有的人说和光才是这天地间最强的存在,就连炳灵公都无法与之相较。可也有人说,和光太过离经叛道,他做不好一个神明,遭贬是迟早的事……
你一言我一语的,倒也让陈错拼凑出了和光的生平。
他们说,和光真身乃是飞禽始祖,天生的神明,就连凤凰都要矮对方两个辈分,曾经在天上做武神的时候,便是与炳灵公平起平坐的最强神将,后来被贬下凡间自甘堕落当了妖,也要当个人间的妖王。无人不说他肆意妄为,可也无人敢与之相抗。
这就是天地间的最强者。
他们每说一句,陈错都会想到记忆中那个已经模糊的身影,他对众人所说的一切都坚信不疑,毫不怀疑自己遇到的那个与众不同的神明会做出这离经叛道的事,憧憬之心越加强烈。
可是即便听了这么多故事,他却始终没有见到和光。
据几个被抢了地盘的小妖所言,和光的行踪一向飘忽神秘,说不定合适便遇上了,刻意去找反而找不到。
这让陈错略有些失落,不过一想到自己年少时便是偶然见到了对方,也并不觉得奇怪,反而潜下心来修炼,心想着对方如此强大,自己若想成为对方,定是要比从前刻苦拼命百倍才是。
为了修行求道,他遍行四海,有了阅历见识,整个人再不似从前那般畏缩。夜深人静之时,偶尔也会飞到云端俯看人间,只是此刻的心境又与化龙那时不同,变得越加沉稳安宁。
他再也不是那个怯懦卑微的孩童了。
就算凡间扭曲了他化龙的故事,将他视作灾祸的象征,陈错也并不气恼,反而看出了这沧泱之国大乱是因为天宫派了神仙到下界祸乱人间。所以在听闻人间的百姓请祭师表演屠孽龙来祈祷战乱尽快结束时,他干脆将计就计,打算抓住这次机会得到百姓尊崇,飞升成仙。
想他已经得道多年,只差一个机遇便可以飞升。
或许眼前即是机遇。
他一路赶往那举办驱傩仪式的地方,一路救助着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看着人们像是敬拜神明一样对他感激涕零,说是毫不动容才是假的。他忽然更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神明,救度那些从未被神明看到的众生。
而在驱傩仪式上,有戴着面具的恶鬼也有持箭的祭师。陈错只用了一点小手段就让那扮鬼的年轻人陷入了沉睡之中,他换上那身白衣,将面具拿在手里盯了好一会儿才戴在脸上。人间曲解了他化龙的故事,将他视作灾祸的象征,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也做成了与龙相似的模样,只不过龙是龙,孽龙是孽龙,他被所有人视作了作恶多端的凶兽。
陈错自己都说不清这一次到底是为了飞升还是为了向世人解释传言的荒谬,他掂量了一下那面具的重量,最后无言地戴在了脸上。
吹笙的,敲鼓的,驱傩的场面一向热闹非凡。
那些饱受战乱和天灾之苦的百姓们都纷纷向这边涌来,祈祷着仪式的灵验。而站在“厉鬼”对面的祭师穿着血色的衣袍,手持一把长弓,弓上搭着利箭。仪式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齿白。暗中崒崒拽茅鞭,裸足朱衫行戚戚。
“厉鬼”在祭师的追赶下踉跄前行,惊恐回望时,却见祭师已经搭好了弓箭。
面具之下,陈错听到了百姓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但他本已经放在面具上的手却迟迟没有动作。因为他早已瞧出了那祭师手里的弓箭并非装模作样,而是足以致命的利刃。
哪有驱傩仪式会真的搭箭射杀厉鬼?
可正如世人未曾想到这场仪式驱的是孽龙真身,孽龙也未曾想到这驱傩迎神迎来的是真神。
隔着一层面具,陈错清楚地听到对方开了口,“你化作孽龙便已是作恶,借百姓的苦难为自己积攒功德更是天理不容,竟还敢在世人面前展露真身?”
陈错张了张口,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但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而伴随着一阵箭响,他脸上的面具应声而裂坠落在地,
陈错本以为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怯懦卑微的孩童了,这次来到人间也是为了在世人面前展露真身解释真相,可就在他的模样真的暴露于世人眼前的时候,那打从心底里升起的,对神明的仰视,还是让他显得那般手足无措。
他很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上一句。既是对世人,也是对神明。
可对面的神明却对他这副姿态嗤之以鼻,厉声训斥着他的不自量力。
“你以为救助几个凡人便是天大的功德了吗?以天下人的苦难来圆满自己的私心,这样也能称得上积德行善?”那神明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仿若高山上的寒冰,句句刺骨,“你生来便没有修道成仙的命数,得了那明珠不过是个意外,若非你自身贪心,也不至于就此化龙。做条孽龙也罢,竟还痴心妄想。你若是得了道,真正的神明又成了什么?”
所有的功绩一抹勾销,所有的勤勉被贬低得一文不值,这声声质问让陈错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落荒而逃。
哪怕是被地主家的家丁追着的时候,他都没有逃得这么狼狈。唯一的相似之处便是他不知自己该逃往何处,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奔跑着,而这一次他的手中甚至没有那一丝能够为他照明前路的光亮,仿佛天地又变为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和光!”
最终让他停下脚步的是这一声呼喊。
陈错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似的,倏然顿在那里不动了,他疲惫地转身看去,却见一个地仙正在朝着远处招手,像是在喊着什么人。
“和光!”地仙又喊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