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明珠(3)
第九十一章明珠(3)
若说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有高低之分,也有趋炎附势,那白兼一定是从不需要低下头的那一个。
“羽嘉生飞龙,飞龙生凤凰,凤凰生鸾鸟,鸾鸟生庶鸟,凡羽者生于庶鸟。”在上古神兽之中,飞禽一族以羽嘉为长,却以凤凰为尊。白兼连自己的祖辈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其他神明与小仙。
身为上古神祇,他地位非凡,却从不受天宫差遣,愿意露面便去九重天参加个宴席,不愿意露面便干脆留在人间过逍遥快活的日子。遍寻整个天宫,除了炳灵公这样的人物,谁也得不到他的青眼。即使在神明之中,他也是最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而孽龙刚好与他相反。
作为一个普普通的人,即便是在这凡尘人间,陈错也是最凄惨最上不得台面的那种人。
他是一个地主家的家生子,从爷爷那一辈便在这个地主家做工,但在他出生不久,父母就因为日常劳作的辛苦而病倒了。无法再做工的仆人于主人家而言是最累赘的存在,地主甚至都不肯再多拿出两份饭食来给他们吃,更不用说请大夫来看病了。年幼的陈错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父母在自己眼前亡故,被其他仆人们用烂席子一裹就扔了出去,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病重难熬还是活活饿死了。
而在他懂事之后,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个家里的仆人,白日里在田间劳作,晚上挤在牛棚里睡觉,做的明明是体力活,得到的吃食却是最少的,哪怕已经长到十二岁了,瞧着却还像是个孩子一样,瘦瘦小小,好像随便几根柴火都能压垮他的背脊。
主人的剥削,同伴的欺压,浑浑噩噩的日子每一日都是相似的。
在田地里劳作的陈错偶尔会擡眼看一看高空,只见那艳阳高照,明明是光芒万丈的天色,他这一生却仿佛被困于黑暗之中,擡眸望去,来路前路都望不到一丝光亮。
他挣扎着,仿佛溺水之人,拼了命地想抓住一块救命的浮木。
可是谁又能救他呢?传言中的英雄救的永远是家国天下,家国天下可以是百姓,百姓却不是家国天下。
而他甚至连“寻常百姓”都算不上。
无人能救他。
他甚至无法幻想出一个能够让自己祈愿的对象,只能偷偷学着地主老爷的模样去拜神,但他不知那到底是个什么神,也不知道自己的祈祷是不是拜错了地方,只是不明白为何神明不肯怜悯他半分,明明他的心愿只有一碗饱饭而已。
终于,他认了命,不再祈祷,心愿只剩下了再努力多活一日。
可那递给他一碗饱饭的神明却出现了。
年少的陈错很努力地想记下对方的模样,可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从少年长大成人,那人的相貌也渐渐模糊了起来。他只是牢牢记着对方名为“和光”,是个与他想象的神明毫不相似的人。
自此之后,他每一日都默念着这个名字,却不是为了自己而祈祷,而是在见证了神明的无奈之后,希望这个独属于他一人的神明也能事事顺遂。
至于对方所言的“转机”,他将信将疑。
直到有一日,他照常出门为主人家割草,却在那草地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那是个石子大小的小珠子,看着有些像地主老爷最喜欢的琉璃,但却泛着莹白的光芒。陈错冲着四周张望了一下,只见同伴们都几乎要被沉重的背篓压断背脊,无人直起身子向他这边看过来,他这才稍稍安了心,假装弯腰割草,却放下了手里的镰刀,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颗小珠子,然后飞快地塞进了怀里,接着便又像是什么都没见到似的继续割草。
这一日比往日更难挨,却也更快了一些。
好不容易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下了,蜷缩在牛棚角落的陈错才慢慢直起身子,他先是张望了一下,确认一起挤在这里的同伴们都已经睡着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出牛棚,借着外面的月色看了看自己捡到的那颗小珠子。
其实他已经想了足足一日了,但因为生平只在地主老爷那里看过金银珠宝的样子,所以无论怎么想,他都分不清这个过分明亮,却只有丁点大小的小珠子到底是什么。它值钱吗?若是卖了它,能换多少个烧饼?他以后是不是不用再做工了,可以每顿都吃上饱饭了?
这每一个设想都让陈错的嘴角上扬一分,他甚至都想到了自己坐在镇上客栈里吃饭的场景,那可是他一辈子都没去过的地方……
可是这一切幻想都被一声厉声呼喊打破了。
“陈错!”
随之而来的还有跑动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
明珠的亮和火把的光交错在一起,让陈错的双眼也被这光亮晃了晃,他本能地擡手遮挡,却在下一瞬被几个家丁按在了地上,那小珠子也跌落在眼前的地上。
紧接着,一双戴着玉扳指的手便从他眼前捡走了那颗明珠。
“这样的质地可不常见啊。”地主老爷将那珠子举到高处,眯起了眼睛仔细端详着,似乎也有迷茫,判断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而那原本就小得离奇的明珠在他那双肥硕的大手里显得越加渺小,若不是因为明亮异常,他恐怕要当不值钱的东西扔了。
就这样凝视片刻,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地主还是决定暂且先将东西收着。顺便挥挥手,让身边的人带另一个跪在地上的仆人去吃顿饱饭,那仆人本是战战兢兢地等着,此刻方才露出个欣喜若狂的表情来,连连磕头感谢老爷大恩。
白日里,他原本只是看到陈错偷偷捡起什么东西藏了起来,并不知道这东西到底值不值钱,但那草地里的一切都是归主人家所有,仆人私藏了任何东西都是大罪,思量再三,他还是向管家说了这事,管家便让他继续盯着陈错,直到晚上陈错再次偷偷溜出去看那珠子,这仆人才马不停蹄地去向管家禀告了此事,并换来了一顿饱饭。
至于私藏主人家东西的陈错到底是何下场,与一顿饱饭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与他何干呢?
这个看似寻常的晚上,两个命比纸贱的奴隶,一个吃上了饱饭,一个却永远吃不上自己的下一顿饭了。
自珠子被地主老爷拿走,陈错的脑袋就“嗡”地一下再也听不进管家责骂他的话,更是不知道他们下了怎样的命令处置他,他两只眼睛只盯着那明珠,在这黑暗之中,它似乎就是那唯一的光亮,依稀照亮了一条前路。
眼见着地主老爷就要将那明珠带回家中,他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束缚直直撞倒了那壮硕的地主,硬是将明珠抢回了手里,然后拔腿狂奔。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向哪儿,打从出生起就是地主家奴仆的他其实连方向都分不清,更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但他还是不停地跑着,双腿就像不受控制似的,疯狂地奔向自己未曾想过的前路。
瘦骨嶙峋的他本就没有多少力气,经过刚刚那一闹,更是差不多耗尽了体力,喉间不断涌起腥甜,整个身子也不断摇晃着好像随时会倒下摔个稀碎,可是整个人却越加癫狂,在这一生中难得自由的一段路途上拼命地奔跑着,似乎要以此来耗尽最后一点心力。
但任他如何努力,在跑到一条大河边时,却终究是被追赶而来的家丁们围住了。
眼见着他一条腿已经站在了河边,众人谨慎的没有一拥而上,只是劝他将明珠交出,他们可以放他离开。
可是陈错已经跑到这里了,他又怎么肯交出自己此生唯一真切握在手中的光亮?
僵持之间,终于有看不惯他这个奴隶如此“反叛”的家丁冲上前揪住了他,陈错早已没剩了多少力气,争执间任由他们拳打脚踢,却只是死死攥住那明珠不肯松手,到了最后,手上也没力气了,便塞进嘴里,死活都不肯张口。
可是在这混乱的局面中,不知谁的哪一击踢中了他脑袋的哪里,陈错只觉喉间不自觉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竟然就这样将那明珠吞进了腹中。
那明明只有石子大小的珠子顺着他的咽喉进入他的身体,却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涨大,几乎要撑破了他的整个肚子,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撕裂一般,疼得陈错连大喊都喊不出声。几个正按着他身子的家丁被他涨红的脸色吓了一跳,不由得松开手,而陈错无从宣泄这痛苦,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之后,竟控制不住地一跃跳下了大河。
那河水波涛汹涌,仿佛能带走这世间的万千生灵,却又仿若母亲的臂膀,稳稳地托住了他,让他得以安睡。
大河掀起巨浪又归于平静。
来抓捕陈错的几个家丁朝着那深不见底的河水望了一眼,纷纷骂了声“晦气”,一面想着自己该如何向主人家交代,一面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