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少年行(8)
第六十三章少年行(8)
原来一切都不是错觉,这个夜晚确实不同以往,长得有些可怕。但更令人觉得可怖的是,他们明明如此敏锐,却并未察觉出什么端倪来。
见状不妙,几人立刻便要起身离开。可是就在他们将要踏出祠堂的刹那,天上那轮明月渐渐隐去,天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元提心里一惊,但也说不上多么惊慌,而身侧的游光更是立刻抓住了她的手。
黑暗中,明明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侵入了这个破败的祠堂,可是却看不到它们的存在,只能感觉到一阵寒意。
这让元提一面抓紧了游光的手,一面抱紧了怀中的木盒子。
只是与此同时她也察觉出了不对劲,明明陷入黑暗足有一会儿了,这三个男人却始终未发一言,也没有试图弄出一点光亮,实在是不像他们。
迟疑之际,元提猛地扯了扯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却换来一阵轻笑声,“夫君,你扯疼我了。”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她毛骨悚然,立刻甩脱了那只手。可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似乎都是错处。
寂静之中,唯有那笑声久久回荡着。
直到一声琴音响起。
那似乎是古琴发出的声响,响起的一瞬,天地凝滞,元提只觉得一阵天摇地转,让她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的木盒子,极力想要站稳,但冥冥中仍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她,让她无力地跌倒在地。与此同时,耳畔响起的是一首陌生的乐曲,曲音悠扬婉转,叫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她从未听过这般美妙的曲子,恍惚间,疲惫的身心似乎都就此安宁了下来。但擡眼一看,眼前的景象却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又回到了那个梦境中。
那是细雨刚刚被魏冉赎身的时候。
自那日踏湖相见,细雨便知道了魏冉的身份,但即便亲耳听到他说愿意给她赎身,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直到魏冉真的将她接出了妓院的大门。
魏将军位居高位,但一向不喜铺张,唯独在为她赎身这件事上毫不吝啬,一掷千金眼都不眨。但他花了重金得到她,却又对她的美色毫不在意,出了妓院的大门便告诉她,他可以为她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家,自此以后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过往,她愿意怎样生活便怎样生活。
这些话让细雨震惊不已,她当即拜下身来,说这份恩情她此生无以为报,只愿今后长伴将军左右,为奴为婢侍奉将军。
这反倒让魏冉犯了难,他挠了挠头,说自己家里不缺侍女,也无需她用这种办法来报答他。
这话没什么错处,但是细雨听后却红了一双眼,怯生生地问对方是不是嫌了自己的身份。她曾委身那么多个男人,确实不配留在魏将军身边。
这话几乎是掐准了魏冉的心思说出来的,话一出口,果见那魏大将军露出了一副急于反驳的神情。
他终究是敌不过女人的眼泪。
细雨就这样顺利的踏进了魏家的大门,而且不是以婢女的身份,是妾室。
这让她大喜过望。哪怕她也知道,魏冉突然改变了主意是因为去了一趟荆国大长公主的府上,而市坊间关于魏将军与荆国大长公主之间的流言蜚语从未断过……可是这些事都不重要了,无论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纳了她,她都成为了他的女人。
天底下有多少女子想要嫁进这魏家的大门,可是最终成功的却只有她一个。哪怕她明知道这只是魏冉好心给她的名分,并不是真心实意地想要纳她为妾,她也心甘情愿。
而魏家的日子比她所想的还要好过一些。魏冉父亲早逝,家中只有母亲和五个姐姐,但这几个姐姐早在他还没被招安时便已经嫁了人,魏府平日里只有魏冉的母亲需要细雨侍奉。虽然这位老妇人在儿子得势后便变得跋扈起来,可也不是什么恶人,细雨平日里做事小心谨慎,从未被对方逮到什么错处。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一日比一日安宁。若说有什么不好的,大抵是无法常常见到魏冉。魏家的荣宠之盛,在大梁开国以来都是少见,魏冉的五个姐姐都被封做“夫人”,寡居再嫁的也能嫁到有权有势之家,魏冉的母亲甚至被加封为“楚国夫人”。而这一切都是魏冉在战场上搏命换来的,一年到头,他在家中停留的日子甚至不超过三个月。
但他待她真的很好。哪怕两人有名无实,她也只是个小妾,他却让她作为这个将军府的女主人执掌中馈,给了她正妻才有的尊重和待遇,以至于京中上下无人敢小觑她这个妾室,人人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句“魏夫人”。不仅如此,他心知她一直在惦念自己,所以每次征战在外都会写家书回来报声平安,字里行间已经将她视作家人。
哪怕两人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细雨也心满意足了。
但连年征战再加上自幼落下的病根,哪怕她日夜祈祷,魏冉却还是病倒了。听闻这个消息,荆国大长公主来得比任何人都要快,她匆匆闯进魏冉的房间,屏退了众人,一直待到很晚很晚才离开。
细雨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浮起的是和世人一样的念头——荆国大长公主或许真的真心爱慕过魏将军吧。
可是即便真有其事,区区情爱二字还是阻挡不了那位公主殿下的野心。成汉与大梁的战争一触即发,谁也不能退上那一步,哪怕明知道魏冉时日无多,荆国大长公主也要利用完他最后一点价值。
边境离京中实在是太远了,细雨最后一次收到魏冉的家书时,她心心念念的夫君其实已经病亡在收兵回营的路上。
魏冉一死,一直支撑着魏家的柱子也终于倒塌了。
细雨强忍着悲痛,不仅悉心照顾着魏老夫人,还将这个失去了主人的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但该来的还是会来,经历了诰命加身、抄家、入狱…种种波折起伏之后,细雨再一次地沦落到了妓院。
这一次她当真万念俱灰。可就在她生无可恋之时,一个男人出现了。
他就是那个曾经郁郁不得志的乐师郑岑。
兜兜转转,再一次在妓院相见,她仍旧那般凄惨无助,他却不再落魄,因为他作的那首名为“少年行”的曲子已经让他在京中声名鹊起,赚得盆满钵满。而这些钱不仅能让他挺直了胸膛迈进这个销金窟,甚至还能为她赎身。
面对细雨的不解,郑岑坦言道,当日他正是在湖边见到了魏将军踏湖救人的那一幕,才得来了灵感作出“少年行”,可自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这样灵光一现的时候。直到听闻魏家被抄家的消息,他便想尽了办法寻找细雨,希望她能再一次地让他得来作曲的灵感。
这样的理由听着有几分莫名,可是赎身之恩难报,而郑岑痴迷于作曲,为了寻找灵感,甚至愿意将自己的一身技艺倾囊相授。细雨便也就此学会了弹琴和谱曲。两人住在城外一个有山有水的僻静之处,每日弹琴作曲,日子过得倒也算悠然自在。
可是日子一久,细雨便发现郑岑看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对劲了。
自从赎身之后,他待她一直礼遇有加,一口一个“魏夫人”的叫着,把她当做魏冉的妻子看待,绝不越雷池半步。但近来他每每弹奏起“少年行”便好似变了一个人,看向她的目光灼热无比,近乎痴狂,最后甚至说出了要娶她为妻,让她成为他的女人这样的话。
若是从一开始他便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而来,细雨还不以为奇,也并不在意。但今时今日他说起这样的话,分明是有些癫狂了。
或许是对当日在湖边的惊鸿一瞥陷得太深,他作出了惊为天人的曲子,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再也作不出能够与之媲美的乐曲,此等打击无疑会让一个执念极深的人变得疯魔。越是弹起那曲“少年行”便越是如此。
他甚至已经将自己当成了魏将军,因此而迷恋上细雨。
但这也足以证明,他不过是活在自己的臆想之中,仅仅是在湖边见到了踏湖救人的一幕,便自顾自地为那对男女编排了至死不渝的一段爱恋,全然不知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夫妻之情。
这份痴念让细雨觉得可怜又可怕。
所以……她杀了他。
“可怕的是你。”元提在这梦境中挣扎着开了口。
这一句话让那琴音戛然而止,仿佛在黑暗之中撕开了一道裂缝,让人终于得以喘息。
“何出此言啊,夫君。”晏绪的笑声再次响起,但转瞬之后又变为了楚楚可怜的啜泣声,“我过得那般凄惨,你为何半点也不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