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当差(二)
144.当差(二)
她依了任弘微的指示,像一个无声的影子,渡到西北角。这里有一间半荒废的阁子,依着矮墙而建。她甫一近前,那阁门便自己开了,阁内露出任弘微的湛湛笑颜。
她投进那朗月清风的怀中,两人静静依偎了片刻。
“你不是说,咱们在宫里要谨言慎行,不可常常碰面么?”
“是我先耐不住了。必得瞧瞧你。”任弘微细细打量妻子,“这几日,是不是被老宫人欺压得紧?”
“倒也没什么。”阿元出了一会儿神,“在这深宫里锁闭得久了,人便难得快活。照不见阳光,人心的藓便越长越多,他们言语阴损,行事阴暗,也是境遇使然。幸而我在这儿的日子不会长久,自可以应对。”
“我以为……你是个嫉恶如仇的女侠,见到不平之事,便要拔剑而起的。”任弘微抚了抚阿元的面皮,“真料不到,你这样能忍耐。”
“江湖之上,还能仗着剑气利、意气高,求一个人心公道;到了这里,岂敢奢言天理公道?”
“照你这么说,皇宫,竟是最不讲道理的地方?”
“皇宫里,谁位高权重,谁的道理便大。他明着没理,暗着也有理。谁要向高处下跪,谁便没有理。”阿元自嘲笑笑,“便像我这样,见谁都要叩拜的小宫女,就是最最没道理的一个人。人说‘心安理得’,到了这里,想要心安,便得明白,在等次分明的禁宫,下等人无论如何得不到理。”
“话虽这么说……”任弘微笑眼瞧她,“你们宫里一个教习姑姑那儿闹了女鬼,是不是你的手段?听说这教习姑姑专爱欺负新进宫女……”
阿元鼻子皱了皱:“我可不是为的自己。那姑姑以貌取人,宫女若是生得相貌平庸些,便叫人砖地上罚跪。我实在看不过去,才小惩大诫。”
“这便是你说的,明着没理,暗着也有理?”
“我十分小心。况且那姑姑实在不得人心,便知道是有人捣鬼,大家也混作不知罢了。”阿元不禁问,“你特为提点我来?”
“你已够隐忍,不必我提点。我只怕你……怕你太受欺负。今夜听说怀安帝会摆驾万春园赏月,若你……你见了他,是否甘心就此离去?”
阿元以为虽进了宫,见怀安帝仍是一件遥遥无期、如梦一般遥远的事,冷不防今夜便要幻梦成真,心头只是乱。
任弘微忙道:“倘若……倘若你要与他相认……”
“不,不,不!”阿元急急道,“多难堪的事。我难道还指望与他父慈子孝么?他有那么多好儿好女……”
阿元收拾着乱絮一般的心:“见了他,我们便去找王琮,问过了青姐的事,咱们就出宫,好不好?”
任弘微道:“我自然都依你。”他说着,拨了拨阿元鬓发间的水仙簪,“这送你簪子的宫人,是旧人?”
“这绣訸姑姑,曾是服侍过女帝陛下的老宫人。听说她将女帝陛下照顾得十分妥帖,到了婚嫁年龄也不愿出宫,自请终身留侍。”
“怨不得她与你投缘。”
“这一支簪子,倒像是我的护身符。诸宫女忽然便对我有了忌惮之意。”
“阿元,我得回巡卫队去了,你好生……”
“我已如此谨慎,你还有什t么放心不下的?”
任弘微轻笑道:“没法子。自从那个月夜救了一只落水的小凤凰,我此生便放不下心了。”
自听了任弘微的说话,阿元便一直心神不宁。
众宫人为了万岁爷要摆架之事,兴兴头头筹备来去,洒扫的、摆设的、送瓜果的、备佳酿的……一拨人来又一拨人走,阿元做事恍惚,被训责了几句,好容易将一切筹备妥当,浣柔便要将一干宫人都逐开。
阿元心头一急,忙道:“怎么?咱们不该留下服侍各位主子?”
浣柔冷冷一讪:“你以为自己是谁?陛下同娘娘会要你这样粗手粗脚的来服侍?”
阿元的心更乱了,话语也磕磕绊绊起来,仿佛一个溺水的人说着极真又极不可思议的话:“可是……可是……我想留下……看一眼圣上……”
“你疯魔了?圣上龙颜,岂是你能够瞻仰的?”浣柔瞥见她发间的水仙簪,想及绣訸姑姑,把半脱口的腌臜话咽下去,“好了,别啰嗦了,便是我在这万春园当差这样久,也没资格近前服侍主子们。你们都去园子外面候着吧。”
这是深宫的秋天,暮色一点点染透天边,万春园外弥漫着百花半生半死的颓香。阿元和宫人们站得不算远,似乎隐隐还可听到园内的觥筹交错之声。她细细去听辨,想知道那众声之中,有没有一缕,属于她的生身父亲。
她觉得冷了,她原先以为是宫人的衣裳太单薄,又或者入夜的风太烈。但渐渐的,她感知这股冷意的熟悉,像是她邪恶的宿敌,潜伏在她身体里,随时预备杀死她。
她知道那是什么。
所以她必须见到她的生父。
为一念所驱,她甚至想仗着一身轻功闯进去。
宫廷之内高手如林,她是没有胜算的。
偏偏这时,她的脚开始发麻。
她脱离了列队等待的宫人,翠盖忙上前几步问她怎么了,翠盖看见她的面孔像将落未落的一片秋叶,十分可怜:“你病了?”
阿元正要回答,却听得园内有太监高喊:“起驾!”
众宫人打了个眼色,一阵风儿似的跪倒,阿元也像一枚落叶终是堕了下去,低进尘埃,她微微擡头,见前有侍官开道,后有女官执幡、扇、伞、盖,当中的礼舆好似一团金雾,她仿佛不敢相信舆上模糊的人影,便是那个人。
他离她多么遥远,似乎比在千里之外时,还要遥不可及。
夜宴散了许久,任弘微才在万春园外找到了阿元。她缩坐在墙角,一张脸比月色更冷。
“怎么,你见着他了?”
“我不知道。大约是吧。”
“你怎么这副样子?”
“我只是觉得,一个皇帝,可以是圣、是神,可怎么偏偏,他竟会是个人?他有七情六欲,会留下血脉……他若只是一尊像,不死不生,那该多好?”
“阿元,回宿殿,你的手这样冷,吹太久的风了……”
阿元被任弘微拖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