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叛寨(一)
28.叛寨(一)
江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元公主竟要他同演,这样一出戏。
此刻,他身处太极殿,已是骑虎难下。
南楚百姓皆知,南都城中的楚宫,分外朝与内廷,外朝的太极殿、太华殿、太清殿,民间称为“三太殿”,是皇城中至尊至贵的所在,应对星宿中的紫薇之象。不想这位南越女帝,竟将王寨做王城,连宫室之名也循例沿用,但形制建筑比之正统楚宫,终是清简平素了些,倒有几分画虎类犬的嫌疑。
“你就是江焕之子江玄?擡起头来!”
“是,在下江玄,见过……女帝陛下。”
江玄擡起头,看见了王座之上端坐正严的女人,曾经的满公主,如今的南越女帝——楚望,她的面孔并不见老,仍是绝代的风华美人。比之女儿楚一凰,这位女帝生得更为华贵、盛艳,夺人眼目,一身镶金嵌宝的正制礼服,似乎将她沉重地锢在了王座之上,满头珠翠之间,她的眼睛如宝石一般,耀眼而冰冷。这是一个美丽得不似活人的存在。
元公主楚一凰垂首默立,越延忠越扶疆父子、楚青鸾母女都随侍在旁,屏息敛气。
“从前,父皇很赏识你的祖父,他同你的伯祖父死战不降,为国捐躯,何等的英雄气概!你父亲江焕也不愧为忠烈之后,弃文从商,一手建立起天下第一商帮。朕想,他也定看不惯楚苻那逆臣贼子,窃取了南楚江山。再看江靖世的儿孙们,趋炎附势,在那伪朝廷里做猪做狗,不知强上多少倍!”
“父亲早逝。若非如此,早该来拜见女帝陛下。”
女帝沉声道:“赐座。旧臣之子,朕该以礼相待。”
江玄乖觉称“是”,缓缓起身,倒并不入座,心中暗想:旧臣之子?父亲江焕置身事外,虽是不耻当年苻相与楚苻的行径,也未必肯为满公主的入幕之宾,何来君臣之谊?
楚一凰见江玄默立,背脊挺直,而母亲微有怒容,上前跪地道:“女儿有事秉奏。”随即拉扯了江玄一把,“你也跪下。”
女帝怒色更甚,反衬得一张面孔华艳生威:“朕倒要听听,你这逆子,不法祖德,不遵朕训,镇日里胡作妄为,究竟还想做什么?青鸾说你迷晕守卫,出了山门,闹得整个王寨一夜不宁。朕看在旧臣之子恰来拜会,本想稍后整治你,如今也顾不得了,先打你一顿再说!”
越扶疆、楚青鸾和蓝乳娘都面露担忧之情,蓝乳娘作势便要上前跪拜,求女帝开恩。
楚一凰倔头倔脑道:“陛下不问问,江玄为何而来?”
楚一凰出寨,同江玄来拜,恰是同时,女帝自然心里有了算计,猜度是楚一凰外出之时,替她联络上了这个江氏后人,如此一想,神色稍见平和,缓道:“你便说说看。”
“江玄是来见我的。”
女帝见素日不成器的女儿,真为她的大业笼络了一个得力之人,顺势点头道:“嗯,然后呢?”
“他是来带我走的。”
女帝心中正暗自筹划如何拉拢江玄,如何借用江帮势力,楚一凰此言一出,女帝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登时变色道:“你说什么?”
“女儿之前外出时,邂逅了江玄,我同他已私定终身,暗中有书信往来。今次,是我求他前来,带我私奔。”
锦绣珠翠,华贵沉重,女帝从王座上踉踉跄跄奔到楚一凰面前,既惊且怒,一双见骨的手狠狠掴了楚一凰一巴掌。江玄见楚一凰莹白的脸立时肿了起来,牙关不自觉咬紧。
楚青鸾与蓝乳娘欲拦不敢,越延忠与越扶疆两父子的面色更是极为难看。
女帝居高临下,狠言道:“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女儿求江玄带我私……”
女帝下手更狠厉,又给了楚一凰一巴掌,她指上硕大的宝石戒环,将楚一凰的脸刮出一丝血痕。
“私奔?私奔!你是南越的元公主,怎么敢说出这种话来?做出这种事?”
楚一凰面上指痕宛然,神情却是十分平静,眼中冷冷的一股子淡漠倔意:“咱们的规矩,若是想离开寨子,离开南越,就得受鞭刑,活过了鞭刑,我便可以自由来去,是不是?”
女帝方才只是盛怒,此刻似乎越想越不安,退后了一步,看向楚一凰的眼神中,多了一分难言的畏意与不解:“你真要为了他,离开南越?”
“是。”
“若是朕要处死你呢?”
“情之所至,何惧死生。”
楚一凰直视母亲,两人一般的眼型瞳色,却仿佛是冰火对峙一般,互不能容,互不相让。
“情?”女帝轻蔑地笑,“你同朕谈情?你是什么身份?你不谈复国大业,不谈先祖盛德,甚至不谈这南越内外数以万计的部族百姓,你的情是什么情?”
“我只配谈男女私情,一人之情。母亲的家国之情,恕女儿德才全无,不能成全。”
女帝越发笑得令人汗毛竖立:“好好好。就这样一个男人,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朕不如杀……”
楚一凰以头抢地,额上顿时血见:“若不能离开王寨,女儿情愿一死。谢陛下成全!”
“你!”女帝简直要气得呕血,“你死在这里。还怕脏了南越的地!越延忠,替朕拿王鞭来!”
越延忠冷面道:“是。”
王座后有一道金漆屏风,上面悬着一柄金剑、一根金鞭,那金色有沉郁之感,并不十分辉彩瑰丽。
越延忠很快将那金鞭取下,跪送至女帝手中。
江玄并不知晓楚一凰为何这般行事做谎,但见此时女帝怒极,若是真打,这元公主一定受不了,忙挡在楚一凰身前:“陛下息怒……”
“江玄,这不关你的事。”楚一凰在江玄身后轻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我是南越王寨的人。此时要叛寨而出。受一顿鞭刑是理所应当。若我活着,自然会跟你走;若我死了,你便带着我嘱托你的东西,自行离开吧。”楚一凰故意扬了声线,“你不是南越人,陛下岂能为难于你?”
江玄却没有让开,反而朝楚一凰松落一笑,故意说与众人听似的:“咱们难道不该同生共死?”
楚一凰脸色微变,暗声道:“我那不过是权宜……”
女帝毫不留情的一鞭已经劈脸砸下来。江玄顺势而前,以他的内力,本可生生震开这狠辣一鞭,但他默然收敛了功力,任由金鞭在他侧脸抽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楚一凰见血痕出,眉目一振,朝越扶疆喊道:“越扶疆!拉他走!”
楚一凰隔着江玄,同自己的君,自己的母,以冷眼相对峙。
此刻,这少女身上孤烈的傲气,如霜刀雪剑一般,隔绝周遭。江玄从不畏强,女帝楚望的气势如此迫人,也难以震慑江玄。但楚一凰身上如霜似雪的凛傲,却夹杂着琉璃般的易碎感,令江玄怔然无措。江玄并不知道,那是来自少女特有的脆弱,一段天真的、涉世未深的孤勇,仿佛不屑与任何强悍无理的命运讲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