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随风逝(二)
107.随风逝(二)
依照小谈的要求,丧礼十分简单,王宗命风水师择了块山清水秀之地,作为老谈的永生之所。小谈手刻了“谈三通之墓”的碑,对着墓碑叩拜,又絮絮说了许多话,直至太阳下山,方才离开。
回到驿馆,阿元同江玄领着小谈回了房,同桌饮食,一餐吃完,小谈利落地在一旁收拾起碗筷,阿元让他净了手,屈低身子问道:“这之后,你是愿意习文还是习武?抑或都学?”
小谈道:“我谈行简天赋异禀,自然是文武皆习了。”
阿元笑道:“也好,请两个好师傅。以后出身了,做个小状元。”
“我们谈家人,不当官。”
阿元笑道:“这倒是少见。世人不都以当官为乐?”
江玄在身侧轻道:“谈家祖上做到不小的官,因文字狱……很受了一番苦。”
阿元对此类旧事十分敏锐,略一思索便脱口:“谈邕!你们是谈邕的后人?”
小谈讶道:“你们连这都知道!”
谈家曾是北楚盐宁城中的大姓,全族皆以读书荣身,说是奉经史子集为神明也不为过。谈家的销铁楼,曾是北楚最负盛名的藏书楼。销铁二字,意为文骨如侠骨,文气如剑气,亦可销铁如泥。北楚三世在位时,谈家有数人于朝中为官,仕途极顺,其中有一三品官谈邕,直言敢谏,被誉为“清流风骨”,也正因这般刚直秉性,谈邕开罪了北楚三世的弟弟宝应王。后谈邕将平日诗文辑为一部《忘北集》,私下供密友传阅。不料宝应王竟纠集了党羽上疏,参奏谈邕,说他怀有异心,“忘北”实为亡北。北楚三世大怒,谈邕入狱,三日后凌迟而死,谈家男丁或判斩刑,或是流放,女人全部充为奴仆。销铁楼被大火焚毁殆尽,满楼诗文,不存半纸。
谈邕案后五年,宝应王因叛乱被诛,当年与谈邕交好的文官这才挺身而出,替谈家平反冤情,昭雪于天下。
阿元低头回忆:“当年16岁以上的男丁皆被处死,谈邕的幼子谈嗣亭不满15岁,被流放于苦寒之地,待昭雪归来,已是终身残病之身。想你t们不愿在朝为官,也是保全之法。”
“元姐姐,你于这些掌故旧事如此熟惦?连先祖的名讳都晓得!”小谈又是惊叹又是感概,“当年皇帝老爷被奸人蒙蔽,才叫我们谈家如此含冤受屈,不过爷爷说,那些事早过去了。咱们现在是南楚人,从前的事,索性都忘了,这才是真正的‘忘北’呢。”
阿元蹙眉道:“北楚三世也不算被蒙蔽。他早知道宝应王才是那个怀有异心之人,引而不发罢了。谈家这一桩祸事,若说宝应王是罪首,这北楚三世,也可称得上是帮凶了。”
江玄没奈何,作势要掩她的口:“好了,什么皇帝王爷,你这个称罪,那个称祸的,没个忌讳!”
江玄见小谈低头不语,又道:“你这元姐姐胆大包天,惯爱往大人物头上扣帽子,你别净信。”
其实江玄心中也清楚,以阿元之出身,获知的内情只多不少,她既这样说,那谈家十有八九,便是被白白牺牲的祭品。
阿元见小谈沉默,心道,坐上帝王宝座之人铁血无情,连亲眷都可牺牲,却有这般读惯了圣贤书的臣子,心中仍奢望天子是明君——明察秋毫、明理修德。其实天子,都是暗君。他们有最诡暗的心思,无人得窥其心之深渊,方能将周旋于群臣之间,醒握天下。
阿元轻道:“听闻谈嗣亭昭雪还乡后,曾于被焚毁的销铁楼前流连,叹息道:‘家族之荣,源于字文;家族之辱,亦是源于此。’纵是举族落到这般境地,你们谈家仍是要与字文结缘么?依我看,索性抛了书,弃了文,好生练武。我看你根骨奇佳,以后做个行侠仗义人,岂不是好?”
小谈摇摇头道:“我爷爷说过,荣辱不在一时一地,不在字文间,也不在君王的好恶之间。”书,是必须得读的。
“荣辱不在当时当地,彼时彼刻,又在哪里?”
小谈道:“人心。”
“人心?是谁的心?自己的心?千万人的心?”
小谈挠挠头:“我不记得了。反正,反正爷爷说,帝王将相定不了咱们的荣辱。”
阿元大喜:“这话说得中意。只是……”
“只是什么?”
“三通老人的《折戟沉沙录》字字求真意,你这坏孩子,一扯谎就鬼话连篇的,若是说书写书,不知诓骗多少人呢。”
小谈摆摆手:“这你就不懂了吧。”
阿元俏皮道:“烦请赐教。”
小谈指着桌上一碟桂花糕说道:“这碟子是淡蓝釉双鱼莲花纹瓷碟,这糕点是桂花糕,可不错?”
“是啊。”
“我若将这碟子换做绿釉竹枝纹的瓷碟,姐姐可会觉得桂花糕有了竹子味儿?”
阿元摇摇头:“自然不会。”
“因此呀,真意在文心,不在字中。姐姐你懂么?”
“不懂。什么意思?”
小谈得意道:“意思就是,我小谈瞎话编得再多,那也是个实诚人!”
阿元又气又笑,指着小谈冲江玄道:“你瞧见他难缠了吧,不知道气走多少师傅呢。”
江玄轻轻将阿元鼻子一点,似笑非笑:“总难同娘子之丰功伟绩媲美。”
阿元半撒娇半气恼地捶了江玄一记,小谈忽然露出了一个极复杂的表情:“呃,这以前我就觉得小恩公你撒娇起来,像个娘儿们,没成想……”
“我本来就是姑娘家。”
“可你眼睛一瞪,脾气一发,这比寻常大汉还吓人呢。”小谈说着便朝江玄努努嘴,“江大哥……”
“唉唉唉,”阿元忙纠正道,“如今你既喊我元姐姐,自然是喊他元姐夫了,什么大哥不大哥的。”
小谈利索改口道:“姐姐,姐夫!”说着,眼睛骨碌碌一转,十分伶俐地望向阿元,“其实我早想问了,你们……究竟是什么身份?”
阿元与江玄对视一眼,只说:“如今也没什么可瞒你的。从前,我是南越人;后来,便做了他的妻子。他的真名,不叫江客,而叫江玄。”
小谈张口结舌:“伯宁县公,江帮少主……江玄?我的乖乖呀!我竟然是江帮的……小少主?爷爷,可叫你说中了!我要富贵发达了呀!”
阿元笑得不行,正欲抢白他,却听敲门声响,是楚青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