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绝画(1)
第29章绝画(1)
民国年间,绣林城里出了两位著名的画家。一位是张煊。张煊,字余墨,绣林太平坊人,山水人物花鸟走兽无所不画,尤以花鸟人物见长。曾作《傲霜图》,一枝老梅,枝条峭拔,傲然不屈,并题诗一句“人与梅花一样清”,老梅傲霜之景跃然纸上,实为古今画梅图中上乘之作。其画花鸟,融合五代宋人笔法,多用渴笔皴擦,善用中锋、侧锋。画人物则多从市井风俗和平民生活中取材,以反映劳动大众的苦难生活为主,忧国忧民之心,尽现笔端。张煊参加过“左联”的美术活动,曾作《书生报国图》自勉。后因人匿名举报,遭当局疑忌,被特务暗杀后又放火烧家,一家数口葬身火海,生平佳作俱成灰烬,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几幅画作传世。
另一位画家,是孟兰亭。
孟兰亭系绣林朝天口人,自号兰亭先生,是继张煊之后崛起的另一位绣林画家。擅绘山水,尤精云水、飞瀑,曾作《流云飞瀑图》,一座险山,直插云霄,一道飞瀑,恰似从天而降,大山大水,让人顿生高山仰止之感。他画山水,景色高旷,笔墨疏秀,师法传统,却又风格自成,是当时公认的荆楚画坛翘楚。
孟兰亭成名之后,上门求画者络绎不绝,润笔之资看涨,有了些钱,就在绣林山下幽静之地买了一座宅子,题名为“兰亭雅居”,内辟一间大画室,供自己泼墨挥毫之用。孟兰亭作画极快,有人上门索画,讲好尺幅润格,走进画室,提起画笔,一蹴而就。时人笑言,兰亭先生的画,立等可取。
可惜好景不长,也许是被高额的润笔蒙蔽了慧眼,也许是被络绎不绝的上门求画者掏空了才华,孟兰亭成名不过五六年时间,就渐渐显出笔秃神竭江郎才尽之态,作画的速度越来越慢,质量也大不如前,有时一连数月,竟画不出一幅令人满意的画来。孟兰亭甚为苦恼,不知为此摔断多少画笔,却也没有摔出一幅好画来。
这年11月,寒潮提前到来,把江河的水和人的心,都冻成了冰块。北方有消息传来,说国军胡宗南部与红军在甘肃山城堡打了一场恶战。稍后,又有消息传来,孟兰亭的独子,在国军第1军中任旅长的孟醒,在前线战死。孟兰亭闻讯,只觉天旋地转,当即晕倒。等他处理完儿子的后事,缓过神来,已是第二年春上。
收拾心情,走进画室,重新拿起画笔,脑中却是一片空白,竟不知如何下笔。不禁喟然长叹:“唉,我这荆楚画坛翘楚,竟真的江郎才尽,再也画不出一幅好画来了吗?”手一抖,一滴墨水滴落在雪白的画纸上,分外刺目。他将自己在画室里关了三日,最后那画纸上,也只有一个墨点。又过半年有余,仍无新作问世。坊间便有传言,说兰亭先生的画笔,已经废了。遂再无求画者登门。
昔日画坛翘楚,门庭若市,今日竟受如此冷落,孟兰亭心有不甘,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画出一幅好画来,一扫颓势,重振声名。这一日,他深思熟虑,精心构思了一幅山水长卷,是他最为擅长的烟山飞瀑图。便振作精神,走进画室,再次拿起画笔,用心勾描起来。无奈才穷智竭,有心无力,从早至晚,也只能勉强画出半座山峰。另外一半,直至深夜,仍无从落笔。只觉大势已去,心如死灰,掷下画笔,郁郁而去。
一夜未眠。翌日一早,孟兰亭匆匆走进画室,想要将昨晚的未竟之作撕了,从此弃笔,退出画坛。孰料拿起画纸,却惊得呆住。那纸上,昨夜没有完成的画作,不知何时,竟已被人补充完整,画纸上分明是一幅绝好的《烟山飞瀑图》。画中高山苍郁,烟云绕山,飞瀑疏林,意境萧索,实为一幅难得的山水佳构。
他观摩良久,心中暗生疑窦,昨日晚间,自己明明没有完成此画,今日一早,半幅残画,怎会变成一幅佳作?难道是自己半夜起来,执笔画的?若是如此,自己怎会毫不知情?
静心一想,即知其中必有蹊跷,便叫来昨夜在院中值守的家丁,问:“昨日晚间,可有外人进入画室?”家丁摇头说:“没有。”孟兰亭就发起火来,一拍桌子说:“混账,画室里的东西,明明被人动过。”家丁一怔,忙说:“只有袁驼子今日一早,进来扫地。”
他说的袁驼子,是孟府杂工老袁。老袁是山东人,为避战乱,乞讨来到这位于湘鄂之边的绣林城。三年前的一个大雪天,又冷又饿的他晕倒在“兰亭雅居”门口,后被孟兰亭收留,在孟府做了一名杂工,负责修剪花木,打扫卫生什么的。老袁相貌丑陋,斜眼歪嘴,满脸疤痕,背也驼得厉害,大伙都叫他袁驼子。
孟兰亭皱皱眉头,让家丁去叫袁驼子。不大一会儿,家丁领着袁驼子走进画室。袁驼子身形瘦削,见谁都是一脸讨好的笑。朝孟兰亭鞠了一躬,问:“老爷,您找我有事?”孟兰亭问:“今天早上,你进过我的画室?”袁驼子说:“是的,进来打扫一下。”孟兰亭问:“可动过里面的东西?”袁驼子说:“没有。”孟兰亭瞧瞧桌上的画,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摆摆手,叫那家丁退去。
孟兰亭关上画室的门,说:“老袁,你说实话,桌上这半幅画,是不是你帮我画完的?”袁驼子笑得更不自然,说:“老爷真会说笑,我连笔都不会拿,哪里会画画?”
孟兰亭目光一扫,看见他右手手指上沾着几点墨水,知道他虽然不肯承认,但这画定是他画的无疑,心中就吃了一惊。他暗想:看他的画功,绝不在我之下。如果不是犯了大事,绝不会自毁前程沦落至此。于是,心里便有了底,把脸一沉,说:“老袁,你的来历我也猜到几分,你若不肯说实话,我就只好拉你去警察局见官了。”
老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老爷不要,我说实话。老袁本是山东画院的一名画师,因惹上了人命官司,才隐姓埋名,亡命至此。今早到老爷画室打扫,看见桌上有一幅未竟之画,一时技痒,就忍不住拿起画笔,将老爷的画补全了。画得不好,坏了老爷的佳构,请老爷责怪。”
他这一承认,孟兰亭反倒有些将信将疑,追问一句:“这幅《烟山飞瀑图》,真是你画的?”
“确是我画的。”
“那你再画一幅画给我瞧瞧。”
老袁也不推辞,在桌上铺开宣纸,拿起画笔,随手画起来。不大一会儿,一幅《松岩观瀑图》便跃然纸上,画中层岩连绵,瀑布飞泻,用笔老健,颇见功力。孟兰亭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再仔细瞧那画,用墨淡冶,层次分明,关键处运笔时因中指微微拨动笔杆,线条便有顿挫转折、波磔相生之感,风格意境,竟与自己十分相似。略略一想,心中便有计较,拍着袁驼子的肩膀说:“老袁啊,正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想不到寒舍之中,竟还隐藏着一位你这样的大手笔。你在我这里做杂工,真是可惜了一身大好才华啊!”袁驼子深有感触,一声长叹,说:“一个画家,却不能拿笔作画,这日子过得确是难受啊!”
孟兰亭说:“孟某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以让你重执画笔,尽情绘画,又不会暴露你的逃犯身份而惹来麻烦。”袁驼子问:“什么法子?”
孟兰亭说:“孟某的法子,其实很简单。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孟府杂工,而是咱们兰亭雅居的画师。我这间画室,你可以自由出入,随意作画。你画的画,钤上我兰亭先生的朱印,拿到外面画铺里去卖,所得画资,你我各半。外人问起,就说出自我的手笔,反正你我画风酷似,谅也无人瞧得出来。这样一来,你既可以画画,挣些画资过生活,又不会暴露身份惹来麻烦。意下如何?”
袁驼子说:“就怕我画得不好,辱没了老爷荆楚画坛翘楚的名声。”孟兰亭说:“无妨,有我在旁提点,谅你也不会把我的名声坏到哪里去。”袁驼子感激地说:“但教我能重执画笔,一切听从老爷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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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兰亭哈哈一笑,说:“老袁你太客气了,你我同为画坛中人,意气相投,便是朋友,以后休要老爷相称,论年纪,你应长我几岁,若瞧得起我,就叫我一声孟老弟吧。”老袁道:“好,那就多谢老弟了。”
孟兰亭就将桌上的两幅画,钤上自己的印章,教人拿到衣铺街玉庭轩画铺里挂起来。众人见画上钤有兰亭先生的朱印,以为是孟兰亭的新作,争相欣赏,但见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孟兰亭的画技日趋老辣,更胜从前,不禁大加赞赏。过得几日,两幅画便被人高价购去。
从此后,袁驼子就成了兰亭雅居的一名专业画家,每画出一幅作品,都要钤上兰亭先生的印章,冒充孟兰亭的新作,拿到外面出售。外人不知就里,只道兰亭先生新作迭出,画风日趋成熟,都大加吹捧,说他是当之无愧的“荆楚画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