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戴燕坐在紫藤花回廊下,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怼奶油,身后机器的尖叫和人群的喧嚣隔着一层玻璃变成了嗡嗡嗡的苍蝇叫,还不如她咀嚼的声音响亮。
远远地她看见了康星星,站在从院外到高干病房必经的林荫路下,背书包,右手抱了个粗制滥造的芭比娃娃,左手抱了只泰迪熊,黑棕色的卷毛都包浆了,黑白波点领结也有些褪色,她忘了是周天成从香港还是英国带回来的了,但周月几乎走哪儿抱哪儿。
康星星就这么站在斑驳树影下,平静地透过玻璃看着医院走廊里的骚乱,又平静地看向戴燕。
他才十一岁,但几天没看就长一大截,现在和她穿高跟鞋一样高,也很壮,在家里走来走去很有些压迫感,尤其坐沙发上看他,感觉屋顶都变矮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安静,无声地从某个角落冒出来,又无声地走入某个房间。
人真是会骗自己啊,就算周天成不说,康星星这张脸也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周天成是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看电线杆子都深情,康星星是又平又长的单眼皮,眼珠子像被框住了一样,见谁都死不楞登的没反应,只有见了周月会下意识像害怕似的低垂着躲闪。
声音也不一样,周天成爱拖着调子说话,声音清亮,康星星声音低沉,每个字都郑重,发全音,不厌其烦又毕恭毕敬地叫了她六年“戴燕阿姨”。
周天成那双薄唇轻飘飘的,轻飘飘地笑,轻飘飘地甜言蜜语,而康星星的厚嘴唇太重了飘不起来,只有在看见周月的时候会笨拙地咧开,露出和他的脸相比过于亮白的牙齿傻笑。
除了都是中国人,别的地方可谓是南辕北辙。
可戴燕烦透了、恨透了这该死的小崽子,他让她连家都不敢回。
每次从情人那儿回来,周月早睡了,可他还没睡,穿着白背心站在卧室门口沉默地看着她,过很久才叫一声“戴燕阿姨”,叫完了也不说话,转身就回卧室去了,留她一个人站在黑暗的客厅里,心跳得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他从来不叫周天成“爸爸”,只叫他“周叔叔”,但在戴燕看来他完全是“周天成一派”的。
周天成会教他给家里那辆桑塔纳换轮胎,修引擎,爷俩弄得一身黑从车底下爬出来,又笑又闹扭打成一团。
周天成一般入秋了才跑广州,夏天在家的时候就教康星星钓鱼,告诉他男人最重要的不是健硕的肌肉,是脑子和耐心。<
冬天就比较离谱了,他不知道哪儿搞来的猎枪,带康星星去远山打猎,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穿黑皮衣,貂皮帽,打扮得跟坐山雕似的,拎着猎枪背着行囊就去了冰天雪地的野林子里,一去两三天,打回来的东西也千奇百怪,野兔,鹿,五彩斑斓的野山鸡……
康星星那双毛茸茸的深沉的眼睛看向周天成的时候亮晶晶的,那是年幼雄性对一个富有领袖魅力的年长雄性发自肺腑的崇拜与钦佩。
而这一切都不是重点,最让戴燕恨得牙痒痒的是康星星对周月的态度,那是一种类似于“膈应”的反感,每次去给周月盖被子的时候,周月都被他揉在怀中,雪白的藕节一样的小肉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她的生长速度远远比不上康星星,躺在他怀里感觉越来越小,仿佛严丝合缝地嵌进他的身体里。
还有他看她的眼神,戴燕哪儿会不懂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呢?她一次又一次把女儿拽到自己跟前,呵斥她,让她不许动,手指在她鼻尖戳戳点点,戳好半天才算放心,心有余悸地吼她:“离你哥远点儿!”
戴燕这种女人完美印证了什么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只能爱坏男人,没有周天成还有李天成王天成,因为她鄙视一切优良的品质,也鄙视拥有优良品质的男人,康星星的“正派”在她看来简直白瞎了一副好脑子,不像周天成会钻营,会在各种政策的缝隙里游走,再说白点,他赚不了大钱,赚不了大钱还想打周月的主意?
她老早看出来女儿漂亮,女大十八变那都是糊弄长相一般的小丫头的,大美人儿哪个不是从小就美?
戴燕的美还有点儿俗气,说难听点就是风尘气,周天成是颓靡的阴柔,两口子从长相来说都太“软”,周月不一样,她眉眼间有一股子英气,恰到好处地撑起了软烂的没骨头的媚色。
戴燕别的不行,对美的参悟还是透彻的,她一早就明白女儿这张矛盾的、缺少讨好性的脸是撬动巨大财富的杠杆。
她从周天成身上吸取的唯一教训就是情爱皆虚妄,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一想到要把周月这块金疙瘩一分钱不收地交到康星星那黑了吧唧的手里,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能有啥出息呢?大学毕业了找工作呗,好工作也就那么几个,医生,工程师,公务员……但最有可能还是继承他死了的爹妈的衣钵,当警察,臭条子有几个钱?而在此之前她还得付一大笔钱把他送进大学,怎么想都是亏本儿的买卖。
“你看我干什么?”她笑着把最后一口奶油蛋糕放嘴里。
康星星闻言低下头,很久后才抬起来,望向走廊里混乱的人群。
医生护士们火急火燎冲进去,出来时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围观的患者把病房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监测仪尖锐的呼啸传到他耳边变成嗡嗡声,只有头顶的树叶轻轻颤了颤。
“你为什么让月月做这种事。”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只是没了“戴燕阿姨”,仅剩的恭敬也没了。
这小崽子从进门儿那天起就没看得起她过,他崇拜周天成,爱周月,他看他们的时候那双黑眼睛里憨憨的幸福的笑意转到她这儿的时候就没了,像沉醉在美梦中的人看见了梦中不该有的东西,一下子就醒了。
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不看看是谁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把他养活这么大,现在靠山没了,他还能傲气多久?
戴燕收起笑容,起身走到康星星面前,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脸上冷冰冰的没表情,轻声嗫嚅:“她是我生的,怎么使唤轮得着你管?”
这一巴掌打出了鼻血,黏稠的血液滴在土里很快被吸食,他的脸被扇
到一边,还没转过来就挨了第二下,第三下……打得戴燕掌心发麻,清脆的巴掌震得树叶轻颤,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康星星从来不反抗戴燕,她打骂他的时候他连吭都不吭一声,这是一个孤儿在感怀义母的养育之恩,可是她的恶毒让他感到茫然。
他仅存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很忙,只要穿上那一身警服就是几天不回家,但在有限的陪伴他的时间里她是那么温柔,她教会了他善良,也教会了他勇敢和正直,她告诉他这世上坏人太多,她要把他们都抓起来,所以才会这么忙。
在幼小的康星星看来坏人都是大块头的坏叔叔,要狠狠地打倒他们,却不知道坏人还可以是一个娇弱的女人,一个母亲,她很可怜,时常因为丈夫的花心而哭泣,却也会毫不犹豫地毁掉全身心爱着她的女儿。
但这一切在戴燕看来完全是另一种意思,这沉默让戴燕又恨又怕,抖着手还想再打的时候却听见有人远远地扯着嗓子怒吼:“家属?家属呢?谁是周天成家属?”
这一嗓子把她吼醒了,举在空中的巴掌软绵绵地落下,最后再看一眼康星星,木着脸说:“以后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说完就游魂似的往来人的方向走了……
1963年出生的周天成狂了一辈子,我行我素了一辈子,用他这个生意人的话来说,“够本儿了!”要是你跟他说他将死在新中国欣欣向荣的2000年,他最多叼着烟哈哈笑两声,啐一句“死呗!谁他妈不死!”
最风光的那两年也总有没眼力劲儿的小弟问他这辈子有啥后悔的事儿没有,每每问到,他那飞扬的眉眼总会一沉,但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是一副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嘴脸,两脚往桌上一翘,手往天上一指,拖着调子慢悠悠道:“老天爷第一我第二,这辈子从来没为别人活过!桩桩件件全是为了自己,有啥可后悔的?”
说完了他总得再点上一支烟,仰着头看蓝天白云,筒子楼都矮小,楼下厨房的油烟味儿顺着窗子飘到天台上来,是他爱吃的红烧排骨。
“唉……所以咱还是当不了皇帝啊!”
他仰躺在椅子上看火烧云燃尽半边天,周围几个小弟一脸愕然,没人知道老大闻着排骨香想到的竟是钩弋夫人,他想要是钩弋夫人陪葬前给刘彻烧这么一锅排骨,就算是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汉武帝怕是也下不了手。
他从来不后悔娶戴燕,她以为怀了丫头就拿住他了?笑话,除非他乐意,没人逼得了他。
他乐意薅着她一头飞舞的大波浪,看她水波荡漾的狐狸眼从眼尾红到鬓角,眯起来叫得那个媚,他乐意把成把的钞票扬她脸上,扬得钞票满天飞,看她一边举着纤纤玉手往他胸口捶,尖声骂他“真讨厌啊你!”一边喜笑颜开地扭着杨柳腰趴地上一张张捡,那两瓣儿水蜜桃那么一趴一翘,啧啧啧,浪得他恨不得死上头。
从看她第一眼他就想好了,后半辈子她都得给他做饭,陪他睡觉,给他生儿育女,育女有了,可生儿是没法儿实现了。
这蠢女人是狠呢,当年就狠,那瓶给猪堕胎的药她仰脖子就喝了小半瓶,剩下的半瓶被他一巴掌给打到茅坑里去了,送到医院女儿是保住了,但后来任凭他怎么折腾她,那瘪肚子就是没动静。
他这辈子就一条规矩,绝不能欠人家的,对她也一样,所以他就月月这一个闺女,但想想有啥不好呢?毛主席不还说妇女能顶半边天?
可他也悔,他对不起月月。
戴燕这娘们儿他一眼就看透了,一个女人可以蠢,也可以坏,但不能又蠢又坏,所以他一早想好了,等他要死了,就带她一起走,他赚的钱够女儿后半辈子花的了,何况她还有康星星。
那天她趴在病床上睡觉,他醒来后靠着枕头看了她很久,看她斑白的发根,看她肿得跟胡萝卜似的手,那戒指不是婚戒,结婚那会儿他穷得叮当响,就给她在地摊儿上随便买了一个,第二年就黑得看不成,她现在戴的他都忘了是第几个钻戒了,本来戴她手上刚好,可现在勒得快要崩开来,最后的最后,那把抵在她头顶心的水果刀变成了他轻抚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