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000年到2004年的这几年,周家的生活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男主人真的再没回家,女主人成了祥林嫂,逢人就念叨:“你说我是不是该死?就出去吃口饭的功夫……“说到这儿必定要停顿一下,手背狠摸一把眼泪,痛心疾首道:“但也不能怨孩子,她才十岁她知道啥呀?玩儿的时候把她爸的氧气罩给碰掉了!”
审计署家属院儿住的大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先富起来的人就要藏富,行事作风一个比一个低调,恨不得走在路上没人认得出自己,哪儿会关心邻居家的闲事?说起七号楼801那两口子,也最多提一嘴“俊男美女”,搬进来没几年,带了一儿一女,女儿也漂亮,跟洋娃娃一样,还开朗活泼,见人就叫:“爷爷奶奶好!”“叔叔阿姨好!”贼招人稀罕。<
奇怪的是儿子,黑了吧唧的,壮实,长得也一般,都不像这两口子生的,别的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儿谁管妹妹呀,一放学老早跟同年龄的男孩儿玩得没影了,可他不一样,他放了学就沉默地跟在妹妹身后,背着两个人的书包,拿了两个人的水壶,天热了还抱着妹妹脱下来的校服,眼睛就没离开过妹妹,家属楼入口是一个拱形的长廊,每个黄昏这俩孩子就慢悠悠地从拱形长廊里走出来,暖洋洋的夕阳照在他们的小脸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迎面走过的人从来没听男孩儿说过话,全是小丫头百灵鸟一样的叽叽喳喳,就是有时候耍小性子跟他发脾气,骂他,他也还是笑着跟在她后面,低头疼爱地看她,好像她发脾气都可爱得让他心疼。
可他越这样她越生气,“你就是故意气我的!”边哭边发疯似的往前冲,这时候他就快步跟上去,贴到她身边小声讨饶:“月月不生气了嘛,糖葫芦吃不吃?我现在就去买。”
说实话家属院里的人对这俩孩子的观感比那两口子好太多,那女的一看就没怎么上过学,大波浪大红唇,包臀裙,一脸风尘气,说话嗓门儿也大,跟吵架似的,男的阴沉沉的不爱说话,脸煞白,一看身子骨就不好,年纪轻轻死了好像也不太意外。
说来说去可怜的还是孩子,所以街坊邻里一开始见着周家寡妇也还是安慰着的,让她好好照顾俩孩子,可她呢三句话不离先夫的死,听一次两次还同情,听多了就烦了。
体面人表达厌烦的方式就是躲,渐渐的,周家寡妇只能牵着女儿的手站在家属院的空地,仰头是林立的家属楼,低头是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黄土地,周围一个人都没,连最爱倒是非的老人见她领了女儿出来,也一个个摇着蒲扇拉着自家孩子走了。
周天成的葬礼一个人都没有,所谓树倒猢狲散,但更主要的是他后头几年其实是想洗白了往上走的,疏远了兄弟们。
最后还是他十几二十岁最穷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兄弟来露了脸,磊子还跪地上磕了个响头,因为周天成当年替他挡过一刀,磕完头起来看了戴燕一眼,笑笑,叫了声“嫂子”,留下一沓子钱就走了。
最后,周天成的墓碑前还是只有戴燕,周月和康星星。
周月从那天起就再没笑过,木木的,谁跟她说话都没反应,白天被妈妈像木偶似的牵出来在大人们跟前演哭戏,可她也哭不出来,每回都是坐在邻居叔叔阿姨家的沙发上听妈妈说她如何不小心害死了爸爸,听叔叔阿姨沉痛地“哦……”,“唉……”,“孩子小,不是故意的。”
一直到茶几上冰果汁的冰块化了,水珠顺着玻璃杯淌了一桌子妈妈都还没说完,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念康星星,他就在楼上,被妈妈反锁在家里。
晚上她躺在康星星怀里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听他在她耳边一遍遍呢喃:“不怪月月,月月什么都没做错,我们知道就好,就我们两个,不管他们,我们谁都不管。”温暖的呼吸拂在她耳垂,可她也还是沉默。
她不知道该在爸爸的墓碑前说什么,黑白照片里爸爸也还是笑着的,好像在跟她说:“没事儿,别哭,爸在呢!”她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念爸爸。
康星星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眼睛肿得睁不开,每回戴燕说要领着周月去买菜他都死死堵在门口不让走,那眼神儿真想让人把他眼珠子抠出来。
可此刻他神情祥和,站在周天成的墓碑前,好像身上一点儿都不疼了。
风吹树林沙沙响,总让人想起那个热得要死的八月,他在广州街头跑,周天成在后头追,小孩儿到底跑不过大人,最后被周天成拽到火车上,当头就是一巴掌,“叫爸!”
他在墓碑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叫了声“爸爸。”
所以最后戴燕又回到了年轻时那群小姊妹儿身边,小姊妹们也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了,结婚的又离了婚,跟大哥的也早被大哥踹了,运气好的讨点儿分手费,运气不好的落一身病。
说来说去还是她混得最好,周天成烂归烂,脑子可清醒得很,外头的女人跟着他花天酒地,叫他哄得那个美,可到头来一分钱都没捞着,钱全在她这个老婆手里头攥着呢,几年没露面的戴燕一回归就还是“燕儿姐”,一上牌桌就是一天一夜,一输就是万儿八千。
棋牌室里头乌烟瘴气,迪厅里灯球闪耀,全是围着她捧的,夸的,再加上她年轻时确有几分港星周海媚的影子,几个会来事儿的老男人只要扶着她的肩膀,凑到她耳边说:“今儿跟周海媚一桌吃饭,死了也值了!”必定哄得她心花怒放,啪的一巴掌拍开肩膀上的手,嘴上骂着“边儿去!”可转头就笑得眉飞色舞,涂得血红的手指头是粗了糙了,可从皮夹子里抽出银行卡的动作却是行云流水的优雅,一刷就是一桌子的茅台中华。
那几年她当然也有过几段上不了台面的露水情缘,可周天成珠玉在前,比他帅的没他有本事,都是在舞厅碰见的,一个个油头粉面脑袋空空,白天睡觉,夜里就换上孔雀翎子一样亮闪闪的舞衣出入舞池,就是想钓她这样的女人,花女人的钱,除了身体好没别的趣味儿。
比他有本事的那卖相可就一言难尽了,一流水儿的秃瓢大肚腩,牌桌上话没说两句,桌底下臭脚丫子就蹭上来了,这种她最受不了,场面上逢迎两句,回头就断了联系。
总而言之那几年她从来不带男人回家,但每天晚上必定喝得酩酊大醉,一开门包一甩,趿拉着高跟鞋就踉跄着倒在沙发上,脸上还笑着,迷醉在年轻时的风光无二里,每天都是康星星把她抱到卧室里盖好被子,关好门。
她酒量不错,一般就睡,但白的喝太多也要吐,在床上滚来滚去,也还是康星星和周月,一个按着她的腿,一个端着盆子蹲床边儿侯着她吐,一折腾就是大半宿。
但人总有清醒的时候,戴燕白天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抓一把瓜子跟那儿磕,眼睛时不时往俩孩子屋里瞟,宿醉的头痛过了,脑子清爽了,怎么想都不踏实,借着上厕所的功夫走过卧室往里看一眼,俩孩子也没干啥,就凑一块儿讲题,周月数学一塌糊涂,得掰开了嚼碎了讲才能领悟一点儿,不知不觉就凑得近,康星星的嘴拂过周月的鬓角,像在亲吻她的耳朵,“明白了吧?”他笑着看她,昏黄的台灯下眼睛真的和星星一样亮,眼睛缓缓地流连在她脸庞,像一片叶子在空中飘,最后总会飘落在她的嘴唇。
这眼神不是第一次见了,戴燕也说不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周月看康星星的时候他还是躲,和六岁那年刚来家里的时候一样,她一看他,他立马就垂下眼眸,可当周月看向别的地方,他的眼睛就回来了,落在她脸上,发间,怯懦又专注,亮晶晶的满是憧憬,像在看一个美梦。
但这个梦注定无法实现,康星星被赶出了卧室,一开始是睡沙发,不行,戴燕觉得还是离周月的卧室太近,最后干脆把他赶到周天成的棋牌室里睡,那房子是阴面,白日里就不见光,夜里更是冷,连着下几天雨,被子和枕芯就阴湿得能挤出水。
可对女儿的责任感比不上牌瘾,一个礼拜总有那么几天戴燕要招呼人到家里搓麻将,周天成的棋牌室成了她的,一晚上吵闹不停,粗俗的笑骂声从窗户里飘出去,整个家属院都是问候祖宗十八代的污言秽语,但这种时候周月是开心的,她隔着墙和睡在沙发上的康星星说话。
“猩猩你睡着了吗?”她敲一敲墙。
“没有,月月呢?”
“我睡不着,这些叔叔好凶。”
周天成的兄弟再流氓也不敢在周月睡觉的时候弄出动静,可戴燕的朋友们没这规矩,尖利的叫骂声嬉笑声吓得周月裹着被子贴着冰冷的墙,她想念康星星温暖的怀抱,他呼吸是柔软的,臂膀却像铜墙铁壁一样护着她,只要在他怀里,她什么都不怕,卧室的门戴燕时常忘记锁,可她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愿。
“天天在吗?”康星星贴着墙,两手捂成喇叭状。
“在!”她隔着墙在黑暗里狠狠点头,“我抱着她呢!”边说边一下一下轻柔地捋怀里娃娃的头发,一个个夜晚,娃娃那两根毛都快被她撸秃了。
“那月月就把天天当成我,我不在的时候天天会保护月月。”
“天天在,月月就不会有危险。”
除了戴燕这个不稳定因素,周月和康星星依旧是上学放学,周月热爱歌唱,一年到头在各种联欢晚会上抛头露面,一颦一笑勾着那帮啥都不懂的毛头小子眼睛发直,至于为啥发直,憨小子们也不大清楚,就是找着机会揪一把她的辫子,胆子大的还掀她的裙子,而这幼兽蠢蠢欲动的欲望总会被康星星打得支离破碎,一记天马流星拳抡过去,再是躁动的热血也凉了半截,一个个捂着流血的鼻子灰头土脸地四下逃窜。
一切都一样,只是周月再没过过生日,戴燕买了蛋糕她也不吃,戴燕心里头虚,当即就骂开了:“不吃拉倒!狼心狗肺的东西……”骂完一巴掌就把奶油蛋糕拍在洗碗池里,温暖的橘色灯光下奶油顺着瓷砖啪嗒啪嗒地流淌进下水道,整个厨房只听得到灯泡呲啦呲啦地闪,周月低着头,看康星星紧紧握住她的黑黑的手,握得太用力了,圆圆的指甲盖都发白,像一枚枚硬币。<
转眼又过了两年,孩子们不知不觉长大,十二岁的女孩儿有了懵懂的情愫,说是小学六年级,但心智各方面和初中生差不多,和周月玩儿得好的女同学总会在放学路上跟她窃窃私语:“你哥好帅哦。”
“是吗?”每当这时周月总会低下头,看地上的影子,耳尖发烫,心里头却发酸,“帅啥呀……黑不溜秋的。”
“帅!单眼皮还高大威猛,真爷们儿!”
“对!男人味十足!”
那会儿康星星十四岁不到,怎么都不能算男人,周月愕然地抬头,可看见他的背影也心里一紧,他脱了校服,就一件白色短袖t恤,衬得胳膊更黑,身材更壮实,说是十五六岁的高中生也不夸张,他走在前面,跟女孩儿们保持距离,周月只要跟女同学一块儿他就这样,低着头一马当先地往前走,腰板儿笔挺。
见周月她们的声音远了,小了,他倏的一下就回过头,精准地定格在周月脸上,夕阳西下,他那双长长的眼睛沉沉的,鼻梁高挺,在脸上投下一片深邃的阴影,就这一回头不知道撩动了姑娘们哪一根神经,引得几个小花痴一阵尖叫。
他一下子就慌了神,茫然地一个个看过她们,又茫然地望向周月,可这茫然又不知道撩动了周月的哪一根神经,一个晚上都没理他。
到家后他做了米饭,还炒了
她爱吃的青椒土豆丝和番茄炒蛋,叫她来吃,她咚咚咚从卧室里冲出来,一屁股坐下就埋着头吃饭,碗筷叮当响,就是一言不发。
康星星无辜透了,也无助透了,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是怎么了,端着碗小心问:“月月不生气了,想不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