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还是止痛药?”
“嗯,谢谢王阿姨。”
药铺子里坐诊的大夫很快就认识了康星星,小伙子每次来脑袋都快垂到地上去了,耳根子黑红,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第一次来的时候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穿梭在一排排柜台之间,刻意把自己缩小,眼睛漫无目的地乱飘,看了感冒灵又去看当归丸,她还以为他是来偷东西的,抓着他问了半天才弄清楚,是他妹妹来事儿了,肚子疼,想买点“可以让她不疼”的药。
“妹妹?”女大夫狐疑地审视他的脸,那年头计划生育抓得紧,家里有两个的少之又少。
好在药铺子离审计署家属院不远,没一会儿就进来个老爷子,看见他了,说孩子没撒谎,是有个妹妹,爸死得早,妈……老爷子头摇得像拨浪鼓,唉声叹气连连摆手,意思是别提了,“那丫头啊,也别跪天跪地跪父母了,跪她哥吧!没她哥她可怎么办呦!”
女人天生就心疼孩子,大夫一听就心里发软,眼眶发酸,每回康星星来买止痛药,她都要额外送他点儿东西,有时候是一盒铁剂,女孩子来事儿了容易贫血,有时候是钙片或者维生素,两个孩子都长身体,能补就补。
康星星双手接过东西,也不说什么,嘴笨得很,就是每回走到门口了都要给她鞠一躬,那躬鞠的,头都快磕地上去了,一个大活人哪儿受得住这大礼,可任凭她再怎么说他骂他,下回来他还是这样。
学校还没有生理卫生科,但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总是说个没完,啥都说,话题当然绕不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那是一段尴尬的岁月,豆蔻年华也并不都是美好,大人们看见床单上的血往往会皱着眉啧一声,厌恶的眼神好像那是肮脏的罪证。
这让女孩子们感到无措,甚至是负罪,但即便在同等境遇下每个人的反应也不一样,有的女孩儿(大部分)会觉得小腹的阵痛是对罪恶的惩罚,有的女孩儿却很自豪,小辫子一甩,走路都昂着下巴,只在小姐妹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低下头,伪装成月经羞耻者。
她的母亲反感她这两面派的性子,骂她越来越像她的父亲,蔫儿萝卜辣心,阴坏。
但她不觉得自己坏,她只是觉得如果一件事要保密,那就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要隐藏再隐藏,隐秘才是情报学的精髓,隐秘让她有一种快乐。
女孩子们之间也会互相借卫生巾,隔着课桌底下传来传去,她也传,每次传还要包一层报纸再递给人家。
围绕男孩子的话题也变了,不再是“今天下午要打倒所有男生!”而是“隔壁某某某真帅!”
在班草的评选中,周月总能时不时听见康星星的名字,他人气并不算很高,一群小花痴七八个人,只有两三个会突然冒一句出来。
但只要“康星星”三个字冒出来,坐在角落里的周月的心就揪成一团,像要从嘴里跳出来,跳得胃里都翻江倒海,自动铅笔悬在纸上,竖着耳朵听,直到某个女孩儿小声说:“不行,太黑了。”或者“打人好凶!好可怕!”才放下心来,接着写下去。
零几年花美男当道,电视里不是韩剧就是台剧,周月拿着遥控器翻遍了每一个频道,就是没看见一个顺眼的男主角,后来跟着同学们看了当时最火的台湾偶像剧《薰衣草》,还是冲着女主角去的,她觉得梁以薰很温柔很可爱,是她梦寐以求的妈妈的样子,她每天都要牺牲午睡的时间,在正午明媚的阳光下守着电视。
她不睡,康星星洗好了碗筷就站在卧室门口挠胳膊挠腿,浑身刺挠,纠结好半天才试探着问:“月月,要睡一会儿吗?下午会困。”
“不要!”
他一听也就不说什么了,周月躺大沙发,他就坐小沙发,趴在茶几上写作业,看书,有时候也跟着她一块儿瞄几眼电视。
有一天他们看到梁以薰和季晴川结了婚,季晴川亲吻梁以薰,亲了好久,一颗颗解开梁以薰的衬衣扣……
周月像被烫了一样跳起来关了电视,黑了的液晶显示屏映出他们两个的脸,周月一脸严肃,柔软的眉毛拧成一团,康星星还傻了吧唧地盯着屏幕,好半天才低下头,默默地捡起书看。
“真丢人!”她僵着脖子喊,面红耳赤,也不知道谁丢人,什么事儿丢人,康星星还是沉默地看书,但她很快就发难了,斜睨着他,学母亲刁钻的模样质问:“你怎么不说话?”
康星星垂着眼睛,睫毛又密又厚,嘴唇也厚,蠕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呓语:“不丢人,他们相爱,就不丢人。”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烤得她心情愉悦,忍着笑,到点儿跟着他一起出门上学了。<
康星星会骑自行车,车是周天成留下来的,进口货,骑到现在那链条也光洁如新从不卡壳,周月就坐在自行车后座,搂着他的腰,车子在林荫路上行云流水般飞驰,暖融融的阳光晒得她眯起眼,困意上来了,干脆闭眼感受斑驳的树影在脸上掠过,仿佛化身小鸟飞过叹息桥,闻青草的芳香,花的芳香,还有他的芳香。
“猩猩。”
“嗯?”
“我长大了要嫁给你!”
康星星长久地沉默,
“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那你怎么不说话?”周月闭着眼皱起眉,不悦地大喊:“你是不是喜欢龙雪薇?她一直说你帅!”
“不是,是因为我和月月是兄
妹。”
“兄妹怎么了?”
“兄妹不能结婚。”
周月不说话了,那一个下午她都没再说话,放学了她自己背着书包就走出了校门,影子被夕阳拖得长长的,她走上桥,影子被青石台阶分成好几段。
不一会儿她的影子旁边出现了另一个影子,像尾巴一样跟着,她走快那影子也走快,她走慢影子也走慢,最后交叠在一起,“月月,不生气了嘛。”这次他没问她吃不吃糖葫芦,她也没理他。
天黑了,影子没了,他还是跟着,她能听到身后擦擦的脚步声,一直快到路灯下的时候突然变快,她的手被一个干燥厚实的手掌握住。
“但是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就我们两个人。”
过一会儿他讨好地憨笑着说:“和天天。”
“谁要跟你在一起?”周月一把甩开他的手,“我要嫁给季晴川那样的大明星!不对,大明星太花心,我要嫁给大老板!”
康星星没再说话,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柔和的光晕像一个个水蒙蒙的月亮,他们像两只小鱼在海底游,游进家属院的拱形长廊,游在漆黑的海水中。
很久后康星星才说:“但我不会结婚的,我会在家等月月回来。”
“开玩笑,我都嫁给大老板了我回来干嘛?”
“嗯,”康星星在黑暗中傻呵呵地笑,“月月在大城市过得开心就别回来了,但要是月月过得不开心,就回来,我给月月做青椒土豆丝盖饭,给月月买糖葫芦。”
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廊真的变成了汪洋大海,没有氧气,周月觉得呼吸困难,耳边全是心跳的轰鸣。
她像牵线木偶一样抬起手在黑暗中搂住近在咫尺的胸膛,脸蹭到干燥的布料,还带着洗衣粉的清香。
她仰起脸,踮起脚尖,嘴唇触到一片柔软,她笨拙地按住那片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