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周月始终觉得这不能算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农夫救蛇,只是看它可怜,周月救他,是有所求。
她唯一感谢戴燕的地方不是给了她一张漂亮的脸,而是给了她一把子力气,他很高,和康星星一样高,和死人一样沉,她就这么把他拖回去了……
一路上闷热的空气里不光有海水的咸味,还有血的腥味。
她大概看了一下,他身上只有刀伤,没有枪伤,也没有致命伤,大多在胳膊和背,腿上少,胸口只有一刀,整个人皮开肉绽的,像树上掉下来的松果。
拖到一楼的时候媚姨和客人下来了,方才还踢人要害的媚姨转眼间又笑得春情荡漾,勾着那男人的脖子,踮起脚尖凑他耳边说悄悄话,那男人也笑得痴迷,两个人就这么搂搂抱抱地过来了。
还好楼道里面就一盏煤油灯,黑压压的,也还好墙那儿凿了个大洞,或许是老早之前养鸡鸭的笼子吧,周月把人塞进去,站在洞口,胆战心惊得头都不敢抬。
媚姨勾着男人的胳膊袅袅婷婷走过来,笑嘻嘻地上下打量周月,“等客人喔?”说完两个人就哈哈大笑着走了。
等人走远了,周月把人从洞里拖出来,有台阶的地方就把他背在身上,没台阶就像麻袋一样拖在地上,就这么连背带拖地把他弄上楼,弄到家里。
那天她都记不清在凌晨寂静无人的盥洗室打了几次清水,又冲了几桶血水,来来回回再来来回回地跑,趁着雨夜把楼道的血迹收拾干净,身上是雨水还是汗水早就分不清了,还去了一趟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铺子,买了一大堆药、纱布和绷带。
“小姐你没事吧?”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孩担忧地端详她的脸,“家里有人要送医的吗?”
“没有!谢谢!”她抱着东西一路跑回家还惊魂未定,那个时候已经十二点了。
弦儿一直绷着就绷断了,最后涂完药给他包扎的时候她就像个麻木的机器,感觉不到累和恐惧,下意识动作着,把他光裸的上半身支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用纱布一圈圈地缠,血腥味闻得久了也感觉不到恶心。
他头埋在她肩膀,又沉又烫,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像烧焦了似的,还往她脖颈里钻,嘟囔了一句什么她也没听清,就觉得身子发僵,下意识想扇他一耳光,可最后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周月蜷在沙发上,总觉得水龙头的滴答声还在耳边,又像是血滴答滴答的声音,在黑暗里折磨了她后半夜,太热了,空气都黏,鼻子里黏腻的血腥味怎么都散不去。
家里多了个人,虽说是半死不活吧,但到底是个大男人,还是叫人砍的,她眼睛睁了一夜,盯着黑漆漆的门,一不小心睡着了,窗外汽车引擎声呼啸而过又惊醒,再盯着,盯着盯着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处理好他的伤已经是凌晨一点,深圳天亮得早,六点就全亮了,这中间她起码去卧室看了他三次,一手拎着水果刀,站在离床一步远的地方,另一只手伸过去探他的鼻息,有呼吸,且并不微弱,更像是太累了睡着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坐在床边看他,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跟电视上一样,就是瘦了,脸上脂肪少了,看上去就是三十几岁的样子。
三十几呢?她不知道,眼前全是那个夏天,她鼻青脸肿地趴在沙发上,一身的紫药水,一嘴的干脆面,康星星坐在她旁边吃干脆面调料,喝白开水充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江哥哥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给生病的小朋友捐了那么多钱,多得她都数不清有几个零。
他也是过去的一部分,在呼吸,缠绕着绷带的胸膛一起一伏地呼吸,就好像她遥远的过去也活了,也在一起一伏地呼吸。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脸转过来,没醒,眉心的朱砂痣和细长的柳叶眼就算不受伤也让人觉得脆弱,无害。
后来她还是睡着了,都没看见太阳升起来,就这么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还是他,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夜深人静的时候裹着被子游到她身边,像一个小山包游过来似的,小肉手垫在脸下,脸太黑了,只看见漂浮的大白牙,晶亮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她,哑哑地说:“别怕,星星在呢,星星就是月亮的家。”
外头越来越嘈杂,一楼的长脸老头子又在公共阳台刷牙,扯着嗓子呕,像反刍的老山羊,楼姨家的门又敞得老开,粤剧《蝶影红梨记》凄婉悠扬的唱腔在收音机里时隐时现,飘得老远,消散在筒子楼闷热恶臭的空气里。
一架飞机开过沙河街,向北飞去,低沉的轰鸣像从人头顶上开过去一样,周月醒了,一睁眼耳朵里就塞满了嘈杂。
她猛地坐起来,窗外的水泥墙早被太阳照得透亮,余下不多的阳光洒进来,洒在蓝床单上,像稀释的白水。
床上空无一人,床单平整,被子叠成方块放在枕头上,好像她只是趴在床上发了个梦,直到看见了手边的水果刀,一晚上热出的黏汗一下就凉了,像被兜头浇了一桶冰块,跳起来就冲出去。
卧室外头那一片区域也不能叫客厅,就是个过渡,几平米的地方挤了一张沙发,一个茶几,一张书桌,书桌就连着阳台。
男人就坐在阳台边的书桌上,背对她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穿了件白衬衣,是她橱柜里唯一一件男人的衣服,在他身上太宽松,更衬得他清瘦,坐在那儿奋笔疾书,清淡如水的阳光洒在她背上,很有几分革命青年的气质。
几平米的逼仄空间,钢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就像在耳边,时不时停一下,但坐着的人一直没回头。
周月背着手靠着墙,想说话又张不开嘴,倒好像她是客人,坐着的那位是主人,磨蹭了半天才小声说:“哥你醒了。”
“嗯!”他声音清脆,背对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才回头,线条柔和的眼睛笑着在她脸上看一遍,“你多大了?”是非常标准的国语。
“我?”周月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犹豫了一下,说:“十九。”
“嗯……”他笑着盖好笔盖,转头欣赏自己写的东西,“你要叫我哥哥也可以,但要是在旧社会,我应该可以做你的父亲。”
“啊?”周月没收住惊讶,声音拔高了一大截,她一直以为他就比她和康星星大十二三岁,但做父亲,怎么想都太夸张。
他闻声抬起头望她,眼里的笑冷了冷,但睫毛一眨就又笑得眉眼弯弯了,“是啊,我都三十六了,你算算,是不是?”
“哦……是。”周月
也知道自己嗓门儿太大了,耳根发热,局促地笑着看他,他也笑着看她,等她说话。
“那个……”她离开墙,往前挪了半步,说:“你被人砍了。”
他一听就笑开了,一边点头一边表示赞同,“嗯,我也感觉我被人砍了。”
周月脸红成了猴屁股,一个劲儿笑着挠头,他也笑,眉眼和唇都弯成月牙,往下瞄一眼,“这是想再给我补一刀?”
“哦!”周月往下看一眼,慌忙道:“没有没有!”快步走过去把水果刀放在茶几的果盘里,这样离他更近了,她犹疑着看他一眼,坐在沙发上,低头摩挲着膝盖,再抬头时对上他心知肚明的笑容,“哥你能不能给我点儿钱?”
他不说话,就笑,笑得她心虚,低头看指甲盖周围杂草一样乱长的肉刺,还是交了底:“我妈从楼上摔下来,成植物人了,断气又没断气,醒也醒不过来,医生说得慢慢治,慢慢治……”她抬头无奈地对他笑,“就是要钱呗。”
“那是要多少呢?”他转过身,翘着二郎腿,一手搭在椅背上。
“十五万。”她脱口而出,那是她老早就盘算好的数字。
“可以。”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答应完了就再没说话,空气闷得窒息,楼上媚姐又和恩客大打出手,叫骂声,婴儿的哭嚎声不绝于耳。
周月眼睛眨巴眨巴,总觉得该她说点儿什么,可说谢太苍白,她艰难地咽一口唾沫,补充道:“我也不是要,是借,我会慢慢……”
“这倒不用,”他打断她,低头笑一下,“我的命十五万还是值的,我是想提醒你,你母亲这种情况是无底洞,你之后……”
“就这一次!”这次是她打断他,直起身,眼睛发亮,声音也亮,“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不会缠着你的。”
她转过头,阳台里摇摇欲坠的破柜子上堆满了鞋盒,只留一小方蓝天。
晾衣杆挂满了露背舞裙,化纤面料洗了不干,重得快要坠到地上去,裙子上红红绿绿的塑料鳞片翘起来,不像美人鱼,倒像是菜场里让人开肠破肚的草鱼。
阳光被鳞片割碎了,破碎的光斑折射在墙上,像细碎的星星在她眼里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