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闹钟响了周月才睁开眼,她定了好几个闹钟,因为她现在有点分不清楚时间,有时候一觉醒来已经是两天后,有时候明明睡了很久,可一看表,不过睡了一刻钟。
两点了,上海的天变得阴沉,阳光像稀奶油一个淡寡寡的。
“要下雨了感觉。”她下了车望一眼天空,身后的人一声不吭,跟死人似的,但南京路依旧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一个小女孩儿被爸爸高高举过头顶,坐在爸爸肩膀上指着远方大笑大叫。
“真好。”她望着海水般流淌的人潮呢喃,死人还是不说话,他不会懂的,跟着江淮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一幕有所感怀。
“你饿不饿?”她走进涌动的人山人海时回头问他,“我想吃蟹粉小笼,你吃不吃?”
男人真是长了一张没有辨识度的脸,乍一看记下了,再回头又忘了,就只记得那一道深入耳廓的疤,还有脖子上的伤。
“谢谢周小姐,我不饿。”
周月早就在电视上看好了这一家蟹粉小笼店,可是要排队,男人也跟着排,排了没一会儿老板出来,略带歉意双手合十道:“伐好意思各位,今朝没了,明朝再来吧,呷呷(谢谢)。”
排队的大多数也是游客,难得来一趟,大声抱怨的有,摇头叹息的也有,周月也叹了一口气,走出人群。
但其实黄河路一带都是小餐馆,露天大排档也有很多,菜品更是让人拿不定主意到底吃啥:响油鳝丝和排骨年糕,还有红烧肉和酒香草头……
周月站在玻璃店门前,看着店里油腻腻还呲啦呲啦闪白光的灯牌菜单发呆,她在游轮上吃过一次螃蟹,油黄的蟹膏肥美得发红,那一天她没尝出滋味儿来,可今天一想,竟发觉甚是想念。
她被人拍了拍胳膊,回头,那男人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蟹粉小笼”四个红色大字蒙了厚厚的灰,没有灯牌,就一块塑料招牌,“蟹”字儿还少了个“虫”,隐匿在一排热火朝天的大排档后头,她在黄河路走了一趟来回都没看见这家店。
“嘁!又不正宗!”她双手抱胸嘲讽,眼睛却是盯着那家灰扑扑店门,店门紧闭,但窗户敞开,还用一根杆子支着,透出的白炽灯光冰冰凉,看得到里面坐了几桌人,都是老头老太,神情恬淡自如,握着茶盅怡然自得地欣赏黄河路的烟火气,全然没有外地游客面红耳赤抢座位那张牙舞爪的劲儿。
周月看了半天,再看一眼熙熙攘攘的黄河路,才三点多,天已经暗了,但闪烁的霓虹灯牌像红绿交织的焰火,烧透了天空连绵的阴云。
最后她还是奉行“来都来了”的原则,走了进去,进了门才发现身上现金用完了。
“带钱了吗?”她摸一下牛仔裤口袋,耳根有点热。
“带了,周小姐要吃什么?”
“就……”她伏在油腻腻的收银台上,支着脖子看了半天菜单,“就一笼蟹黄,一笼蟹粉!”说完了转头,见他也面无表情望着头顶的菜单,他在她左边,是笑的那一边嘴角,所以这样看上去他在笑。
“好。”他听她说了,低头摸出钱夹子结账,她找了窗边的位子,也学那些老头老太看窗外,他依旧无声无息过来,坐在她对面。
没一会儿冒着腾腾热气的小笼包端上来,穿白色厨师衣的阿姨无意间瞥见他的脸,望向周月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惊悚的怜悯,但他像没有察觉,从竹筒里拿了一双一次性筷子,拆开,刮掉刺递给她。
“谢谢。”她头都不抬地小声嘀咕一句,“你不吃?”
“不吃。”
她埋头苦干,他坐她对面,不声不响,她余光看见一双戴着黑手套的手放在桌上,一动不动。
这个人阴魂不散一天了,她心里烦得很,借倒醋的动作偷瞄他一下,见他正望着门外,趁机狠狠瞪了他一眼。
“想抽烟就出去抽吧,”周月塞一个蟹粉小笼进嘴里,一口吃进,鲜香的汤汁一滴不漏,嚼完了才说:“反正站门口也能盯着我。”
她放下筷子望着空白的桌面笑:“真搞不懂。”
男人闻声转过来,也不看她,就看了一眼桌上吃空的笼屉,说:“周小姐吃好了吗?吃好了走吧。”<
……
周月吃饱喝足走在南京路上,背着手像领导视察工作一样欣赏沿途的风景,蓝调时刻,幽柔的蓝色衬得魔都愈发灯火辉煌。
小笼包真不错,她吃不出好赖,新不新鲜也不知道,但就是觉得比那天在船上吃的大闸蟹好吃,那为什么不火呢?
“江总还没召唤我们喽?”
“还没有。”他说,周月低头看一眼表,原来也才四点多,再抬头的时候迎面过来两个男人,戴贝雷帽,休闲装,文绉绉的,气质儒雅,其中一个脖子上挂了个相机,说话也春风化雨:“小姐侬好,方便帮阿拉拍两张照片伐?”
周月反应了一下,大概意思听得懂,上海话和江淮说的浙江方言差不多,就是她有点搞不清拍照片派什么用场,“照片?是杂志封……”没说几个字就被人一把掐住胳膊拎起来了,像拎鸡崽子一样掐住她腋窝,一阵阵剧烈的钝痛和被铁钳子夹了差不多,他就这么拎着她往前走,耳旁风呼呼的。
“你干什么呀?”周月疼得呲牙,但主要是吓的,也顾不得街上人们或惊异或鄙夷的眼神就大叫:“放开!”
“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江总不会没交代过吧,还拍照,嫌自己活太久啊周小姐。”他拎着她走,凑得极近,嗓子低哑得像冬天荒野里冰冻的砂石,挣扎间她听得到他胸腔沉重的共鸣,松手时周月狠推了他一把,“别碰我!”可他纹丝不动。
再回头看那两个男人,已经离他们很远了,呆若木鸡地拿着相机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那之后她再没跟他说话,一马当先冲在前头,头发在寒风中狂舞。
走出了最繁华的街道,马路一下子冷清下来,眼前是一道长长的上坡路,两边居民楼就很普通了,除了梧桐树,和其他城市没有区别。
坡上有一个女学生,背对马路,搬了把小凳子坐着,书包放在另一把小凳子上,面前立了块画板,看样子是在写生。
周月昂着头双手抱胸走到小姑娘身后,回头挑衅地看他一眼,他这次没过来,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点了根烟,没有再把她拎起来拖走的意思。
周月收回目光,也收起恶狠狠的表情,失神地看小姑娘的画,从她的视线看过去,高楼林立间透出一方阴霾的天,但小姑娘画的却是火红的落日,金色的夕阳洒在冰冷的钢铁森林里,融化了钢筋水泥,漾开一圈圈余晖。
但她应该已经画完了,把画纸四周粘的胶带纸撕下来,画纸放一边晾着,低头涮笔的时候看见身后一双脚,抬头对上周月的眼睛,两个小姑娘都吓了一跳,周月往后退了半步,女学生转过身去,两个人都尴尬得耳尖泛红。
“你画得挺好的。”周月背着手笑,女学生好像很意外这里有人说普通话,回头仰着下巴看她,小声说:“随便画画。”圆脸杏眼,很可爱。
“你是学美术的?”周月往前挪一步,低头看放在小板凳上的画,呢喃:“画得真好。”
“不是,”女学生摇摇头,“就喜欢画。”顿一下说:“我妈不让我报美院。”回头看周月,“你呢?”
周月看一会儿她的脸,避开目光笑着摇摇头,“我学习不好,没考上大学。”说完了沉吟半晌,回头看男人,这回倒是挺识趣,背对她们站着,周月猛走了这么长时间,这会儿觉得累了,过去坐在女学生脚边的台阶上,“现在准备画什么?”
“我什么都会画,”女孩儿一说起画画就成竹在胸,慢条斯理用胶带把一张空白的画纸粘在画板上,嘴角扬起得意的笑,“你随便说什么我都能画。”
“黑猩猩
呢?”周月两手托腮看她,嘴角也是止不住地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