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那是周月第一次离开沙河街的小房子,住进大房子,所以她还以为那是某个沪上名流的故居,而她是去参观的,她穿过曲径通幽的廊亭,白色墙,朱红门窗,飞檐翘角的青瓦屋顶,廊亭外是意境幽静的绿植,拐过了一个弯又一个弯,才看到敞开的雕花木门里坐着的人。
那是一间主屋,居中,宽敞,四面柱子雕刻了各式各样的花卉、鸟兽,雕工之精湛,每一片竹叶、每一根羽毛都栩栩如生。
屋里也不止一个人,但坐着的只有一个,背对门,坐在一把清花梨木帝王榻上,帝王榻没有雕刻龙凤,只精雕细琢了些花鸟,所以看上去没那么威严肃穆,更像是赏趣儿用的物件,卧榻上的人也是相当的怡然自得,来上海时穿的衬衣西裤换成了白丝绸暗纹盘扣衫,像民国大户人家身体孱弱还爱寻花问柳的少爷,捧着青瓷碗低头品茶,时不时抬头望一眼台上的人。
站着的人除了台上的昆曲演员,还有保镖,也穿黑西装,一左一右背着手立在门口,看见周月了就自动让开,没有多余的表示。
“坐。”江淮抿一口茶,头也不回,周月跨进门的时候还差点儿叫门槛绊一跤,大宅院的门槛为什么这么高呢?她下意识回头看一眼,蜿蜒曲折的廊亭空无一人,门口只有两个保镖,以前没见过。
再转头看江淮,他正看着台上的人,没回头的意思,但茶碗已经放下了,于是她赶紧绕到帝王榻前头,看一眼他的脸,坐下了。
“不是喜欢昆曲吗?听听正宗的。”
江淮悠然目视前方,周月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舞台离他们不远不近,太近了没意境,太远了又看不清,正是这恰好的距离,唱腔缠绵婉转,柔慢悠远。<
台上只有一个演员,妆容和服装的色调都清丽淡雅,以粉色和月白色为主,长裙随舞步如水波荡漾,没有京剧的浓墨重彩和铿锵有力,一唱三叹,婉丽妩媚,唱什么她是听不懂,但就像被女鬼勾了魂儿,张着嘴听得入了迷,以至于江淮说了一句什么话都没听清。
“啊?”她恍惚间看他,他也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玩了什么?”
“哦,”她收一收被勾走的魂魄,“去了思南路,吃了蟹粉小笼,还逛了南京路步行街。”
“嗯,”他胳膊支在卧榻扶手上,托腮看着台上的演员,“然后呢?”
“然后……”周月脸发烫,两手放在腿上低头笑,“碰见一个女学生,跟她学了会儿画画。”
“哦?”江淮来了兴致,坐起身,但眼睛还是看台上,“画了什么?”
“没什么……乱画画。”周月想起那幅画就心虚,但江淮显然不准备放过她,“给我看看。”
周月一听他这么说,抬起头刚要说画扔了,就看见那刀疤脸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就站在他们身旁的阴影里,从西装内兜里掏出来折得四四方方的画纸,双手递给江淮。
……周月那一瞬间真是要尖叫出声,好家伙,合着他一路任劳任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把画塞进街边的垃圾桶里了,她很确定,坏就坏在没撕碎了再扔,他什么时候捡起来的她都不知道,于是此时此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淮把画纸展开来举在面前,画面静止了几秒。
“这画的是谁呀?”
“随……”
“江总。”
……
“嗯!这画的这……”江淮举着画,被纸挡着脸也看不见表情,末了说:“挺好的,就是不像江淮,像江泽民。”
“……哈哈哈哈!”
周月忍不住爆笑出声,站着的人也背着手别过头去。
江淮听两人笑了,放下画却只看她笑,自己也笑,笑得眉眼弯弯。
周月好不容易收住笑,看看站着的男人再看看江淮,大声抱怨:“行吧!你们就笑我吧!”抱怨完了气恼地低头看自己的手,可还是止不住嘴角上扬。
过一会儿见没了声响,再抬头,对上江淮的眼睛,夜黑了,四面屋顶大红灯笼高悬,光线太晦暗,她竟然依稀看见那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落寞,但很快他就又笑了,笑得和平时一样,伸手抚摸她脸颊,语气轻柔:“你可算是笑了,去吧,等我夜宵。”
去哪儿呢?这么晚了,周月被一个穿水绿色旗袍的年轻女孩带到这私宅的另一处房间。
说房间也不对,有完整的一室两厅,厨房和独立的卫浴,还有书房,也延续了苏式园林古色古香的禅意风格,客厅很空旷,摆放雕工考究的黑檀木茶几和圈椅,圈椅上搭了一条新的黑衬衣和白色休闲裤,衣架上挂着黑色风衣,客厅和浴室之间隔了一块浮雕花
卉屏风。
她站在敞开的木窗边,看廊檐下随风飘荡的红灯笼,去书房看博古架上的宋词,一直看到江淮回来,他走路很轻,是她听见浴室里的声音,过去看的时候屏风后已经氤氲了一片水雾,在客厅缭绕。
“洗好了。”等他出来的时候她也还是立在浴室门口等,抱着那套衬衣和西裤,凉冰冰的,“会不会太冷了?”她轻声问,把衣服给他披上,从下往上扣盘扣。
“不冷。”他淡淡地说。
“嗯。”她点头,轻轻呼吸,扣到领口时瞥见他脖子,微微蹙眉,“江总,这蚊子……”说到一半停下,继续面色如常地帮他理好衣摆,扣好袖口,退后一步认真端详一番,抬头对他笑:“好了。”
“还是在你这儿洗澡舒服,”江淮低头对她笑,水太热,他眼尾一片洇染的红,嘴也红,衬得皮肤更白,“松竹这方面不如你。”
那是周月第一次听见李松竹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见李松竹,台上的昆剧演员就是她。
上海积攒了一天的暴雨终于在一阵细细绵绵的雨夹雪后倾盆而下,廊檐上雨水穿成珠帘,周月望着雨幕下的廊亭想,原来门槛高是怕南方连绵不绝的雨水漫延进来。
再看门外的人,其实也看不见人,就只有红灯笼底下一片影子,一动不动,要不说狗仗人势呢,周月低下头看碗里的蟹粉豆腐,是跟狗一样,没有命令就一下都不敢坐,一口都不敢吃。
身边骨瓷碗和勺子轻碰发出脆响,江淮埋着头吃饭,他本来就话少,在饭桌上更沉默,八仙桌摆满了菜,可他的筷子也就夹那么几筷子离他最近的菜,远的连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小袁,去吧。”他喝一口鱼羹,周月想声音这么轻,谁听得到?可门口的影子一眨眼没了,她低头吃一口蟹粉豆腐,都凉了。
“不爱吃蟹?”
“爱吃,”周月拎着勺子对身边人笑,“但下午吃了两笼蟹粉小笼,有点吃不下了。”
“嗯,”江淮放下筷子,周月也放下,利索地拿过桌上的金丝边眼镜递过去,这行云流水一套动作应当是让江淮很满意,对她笑笑,说:“不吃了?走吧。”
“好。”
两人一前一后地错开走,江淮在前,周月在后,沉默地穿过廊亭,像穿梭在花果山水帘洞,总也走不完。
好不容易走出去,她看见了月洞门外的海棠树下站了几个人,一男三女,男的用烟头点了一张白纸,火舌比海棠花都艳丽夺目,他猛地用手握住,引得三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孩一阵尖叫,再松开手,一星灰烬都没有,掌心蹲了一只小白兔。
“啊啊啊!怎么变的怎么变的?”
女孩儿们激动得又笑又叫,雀跃地蹦蹦跳跳,高跟鞋哒哒响,像小鹿。
但男人不说话,就笑着摇摇头,这次他是真的在笑了,左边唇角扬得高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