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周月走上阴暗潮湿的楼梯,腐烂油腻的气息像从木头缝里散发出来的,一级一级,可还是走到了头,灯火通明的大厅还是灯火通明,只是几十桌的客人没了,空荡荡的,只有大厅中央最大的那一张圆桌坐了一个人,背对她,白衬衣衬出俊逸的身材,头发一丝不苟捋在后面,在辉煌的顶灯下乌黑油亮。
是江淮,而之前他带她敬酒时坐在这张圆桌主位上的男人此刻跪在地上。
领周月进来的人叫了一声江总,他没回头,也没说话,没有任何表示,还没地上跪着的男人反应大,男人听了“江总”两个字就猛地抖了个激灵,软成一坨,一滩明黄色的液体从他膝盖底下漫出来,隔着老远都闻得到恶臭。
江淮笑了一声,换了个姿势坐,就有个人拿了手机走到跪着的男人面前,开了免提放给他听。
对面声音苍老,枯竭得分不清是老太太还是老头,语不成调,颤颤悠悠道:“仔啊,家里来了好多人啊,现在小朋友好凶的喔……”过一会儿又笑了,声音慈祥:“无事,我已经不疼啦……”
江淮站起来,慢悠悠踱过去,俯身凑到他跟前,轻声细语:“九叔,别低着头嘛,不是喜欢看我老婆?多看两眼?”
说完给他长满肉褶子的脑壳上不轻不重来了一巴掌,又一巴掌,拍得他脸啪啪响,肥肉直颤,“下辈子都别想,死肥佬。”
“说起来还是你老娘硬啊,比你硬,”
江淮打够了坐回去,一条胳膊搭着椅背一下下捋头发,“你老婆儿子都凉透了,老东西还能叫。”
地上的男人一阵激烈的颤抖,哆哆嗦嗦仰起头,眼珠子发直,嘴里念经一样诅咒:“小杂种你死全家啊,我杀你全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哈!是谁死全家啊!”江淮一听就乐了,仰头大笑一声,巨大的水晶灯照得他瞳仁精光四射,“我老婆可是毫发无损地回来我身边。”
说到这里他第一次回头看周月,笑容戏谑,却只匆匆一眼就垂下眼眸收回目光,转过头去。
或许是周月脸上又是纱布又是绷带的太狼狈,这一眼似乎让他败了兴,只说了一句“愿赌服输吧九叔。”就再没言语,翘着二郎腿低头用温毛巾擦手。
可旁边的人自然是会揣摩上意的,周月只眨了下眼的功夫,那男人满是肉褶子的秃瓢就开了花,这下他脑子真是长在外头了,倒在一堆血肉里蹬了几下腿,彻底没了动静。
换了以往,周月一定会尖叫得把嗓子都撕烂掉,可现在她叫不出来,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觉得胃在痉挛。
人走光了,地上的死人还有角落里的几具尸体都被悄无声息地抬走,之前喧嚣沸腾的大厅现在只有她和江淮。
他还是背对她,低着头,从她的角
度可以看见他绒密得像黑羽扇一般的睫毛低垂,半天才眨一下
“伤得重吗?”
周月把耳朵里的棉花拿出来拿在手里揉捏,干涸的血渍在灯光下是暗红色。
“不重。”
“嗯,那就好。”
其实事情很简单,在深圳这几年,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淮南集团董事长江淮被一只狐狸精迷昏了头,把她藏在谁都不知道的角落独自赏玩,一开始是几个礼拜一次,后来是一个礼拜几次,食髓知味,流连忘返,到哪都带着她,去上海,去香港,还跑去蓝海这样的二流夜店听她唱蹩脚的粤语歌,在恶臭的连窗户都没有的逼仄化妆间等她到凌晨……
这一切都是为今天准备一个“弱点”。
愿赌服输,九叔赌的是江淮真如他所说,视她若掌上明珠,同食同寝,寸步不离,有周月的地方就有江淮,何况他的车,他的人都在,于是倾巢而出,却没想被端了老巢。
“江总,”周月把棉花握在掌心,向前一步沉静道:“江总,我知道我的作用已经到了,我可不可……”
“我们回家吧。”他抬起头望着血花喷溅的墙壁叹一口气,似乎疲惫到极点,早就干了的湿巾被他叠放在膝头,抚平,“回家再说。”
“好。”
酒楼下停着的是一辆没见过的宾利,后头还远远地跟了一排车队,有几辆车窗摇下来,车里的人不像是中国人,是很典型的东南亚长相。
周月拉开副驾驶的门上去,还没落座就看见司机惊恐得跟见了鬼一样的表情,眼珠子一个劲儿往后排飘,在得到了无声的指令后才魂魄归位,发动引擎。
车子驶入大浪湾那一片僻静的森林时已是深夜,车队护送到林荫路口就停下,剩两辆车跟着。
林荫路像水蛇一样蜿蜒曲折,青石板被车轮碾压发出轻响,每隔一米左右就有一盏黑色的雕花仿古庭院灯,树叶的清香和花的幽香隐隐约约。
最后那两辆车也在别墅一望无垠的铁门前停下,只有他们的宾利车驶入,在别墅前停下。
周月跟在江淮后面进去,一楼客厅亮着一盏落地灯,江淮一言不发地扶着扶梯走上二楼,去了他自己的卧室。
周月在卧室门前止步,走廊灯黯淡得看不清漆黑卧室里坐在床上的人,直到他啪嗒一声拉开台灯,一片朦胧的灯光里才勉强看得清他的脸,衬衣扣子敞开,像被抽干了力气,连腰都直不起来,瘫坐在床边扔了眼镜抹一把脸,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膝盖,噗一声笑了,“一回香港就腿疼,真他妈的晦气。”
“可没办法,”他转头失神地看台灯,睫毛半阖,“要回。”
“在什么地方丢的东西,就要在什么地方捡回来,我丢的是尊严,是脊梁骨,是我母亲和我妹妹的命,他们都说瘸子不瘸能上天,我喜欢这句话,我就是要上天,谁都别想踩在我头上。”
他低头看地毯,手掌一下一下按压膝盖,身后的落地窗外是迷醉的霓虹灯海,在夜色里影影绰绰,两人相对无言。<
“江总,我……”
“我说我腿疼,”他按压膝盖的动作停下,眼眸低垂,睫毛的影子在幽暗的灯光里隐蔽了整个眼窝,轻声呢喃:“你还不过来吗。”
周月歪着头看了他很久,走过去跪在地上,举起手一下一下轻轻给他捶腿。
他两手搭在腿上,由着她捶,侧脸看她,似是很满意,唇角噙笑,可一双黑漆漆的妖娆的长眼睛像幽深庭院的水井,漾着阴鸷恶毒的恨意,猛地揪住她头发迫她抬头,几乎把她整个人拎起来,膝盖都离了地。
“想走啊,想去哪里?说给我听听?”
周月吓得一声尖叫,两手捂着被他攥在手心的发根,她越挣扎他攥得越紧,怎么扒都扒不开,痛得倒吸凉气。
这一刻所有的感激、崇拜,还有朝夕相处的情意都没有追上来,而一直以来她难以琢磨的被压抑的感情猛地从心底像喷涌的石油一样冲上来。
那是厌恶,此刻还有仇恨,如熊熊烈火燃烧。
“放开!你放开我!”她撕心裂肺地尖叫,指甲尖狠狠抠进他肉里,他下意识松了手,抡起胳膊就要给她一耳光。
风在她眼前刮过,她仰头死死盯着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绷带纱布全被挣开,伤口崩裂,泪水血水湿了一脸,喉咙里呜咽得像野兽,牙齿咬得咔咔响,“你打死我吧。”
那一阵风凝滞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他手扬在半当中落不下来。
或许是连老虎第一次听到驴叫也得往后缩一下吧,周月第一次在江淮眼里看见了慌乱和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