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周月就这样度过了那一年的春节,江淮当天晚上就走了,一边背对她穿衣服一边笑着啐一句:“跟破布口袋似的。”就走了。
周月趴在婴儿床的栏杆上看天天,他也看她,一双眼睛漆黑,吃着手,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额头和眼睑还有红斑。
“夫人。”徐阿姨出现在门口,没有尖叫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只拿了羊毛毯披在她身上,收拾一地触目惊心的残局。
“他吃什么。”周月还是趴在栏杆上,透过红肿得像被马蜂蛰了似的眼皮看着天天。
“奶粉呀。”徐阿姨轻声说,抬起头望她一眼,“吃过了。”
“可是他刚才在哭。”
徐阿姨擦地的动作一顿,笑一下,“大概是吓到了,小人哭老正常额。”
周月又看了一会儿,把天天从婴儿床里抱出来,僵硬地尝试着学江淮的样子扶起他软绵绵的脖子,把他和她拳头差不多大的小脑袋放在自己肩膀上,他立马就兴奋起来,哼哼唧唧地用眼睛蹭她的肩膀,用小鼻子拱她的脖颈,像要刨开她的血肉,寻找和她相连的部分。<
他呼吸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掩盖在奶味之下,像烧焦了的味道,从她鼻腔一路摧枯拉朽燃烧她的血液,连带着血管都烧起来,沸腾得心脏狂跳,跳得她一阵一阵的天旋地转。
她猛地松手,天天咚的一声砸在床里,哭了,哭声也和小猫叫一样微弱,委屈。
她惊恐地背着手,看徐阿姨尖叫着跳起来把天天抱在怀里,一边焦急地摇晃着身体“不哭不哭”地哄,一边痛心疾首:“哎呦哪能办啊……真额是作孽啊……”
“拿远点,别放在我这儿。”周月心有余悸地说,之后天天再没睡在她身边过,她也一次都没有给他喂过奶。
天天被徐阿姨放在了别墅一楼最里的卧室,那间房之前是空的,只刷了白漆,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间很简陋的婴儿房,靠墙的位置放了一张小床,四面墙刷了天蓝色的漆,像晴朗的天空,还画了棉花糖一样的白云,天花板画了月亮,但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空旷得像天堂。
徐阿姨说江淮本来的意思就是那间房要用作婴儿房的,可如今这幅样子,完全就是一副烂尾楼的格调。
每个深夜她除了能听见山下哗啦哗啦的水声,还有就是天天的哭声。
他在她身边哭得柔弱,可到了那间房,哭声震天动地,哭得伤心欲绝,仿佛他是因为滚烫的爱来到世上,可迎接他的只有冰冷。
周月躲在被子里撕咬自己的指甲,十根手指咬得血呼呲啦,问徐阿姨:“他为什么一直哭?不是喂过他奶粉了吗?”
“小人要妈妈的呀。”徐阿姨无奈而焦灼。
她用耳朵贴着墙,隔着层层泡沫和海绵都感受得到他遥远的弱小的心跳带来的震动。
偶尔起夜时她让徐阿姨牵着她来到天天的房间,一片漆黑,只有婴儿床边亮了一盏小夜灯,灯罩随着恬静的摇篮曲慢悠悠地旋转,月亮和星星在墙上游。
床上的小人儿趴着睡,通体雪白,像一只毛茸茸的精灵鹿。
她贴着墙,挪过去,他几乎立刻就醒了,仰着头,透过婴儿床的栏杆缝隙看她,小夜灯的光像星星揉碎了一样在他晶亮的漆黑的瞳仁里荡漾。
她走到哪儿,他的眼睛就追随到哪儿,有一回她绕到他背后,他就这么扑腾一下翻个跟斗,趴在床上看她,但因为脖子还太软,没一会儿就脸朝下砸在枕头里,缓一缓,又抬起头看她……
“夫人,要抱抱伐?”
“不抱。”
周月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实在是复杂,每当她想爱他,就会连带着牵扯出相同程度的厌恶。
每当想到他的另一半血脉来自于谁,她就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了。
可是最令她绝望的不是她对天天复杂的感情,而是因为他的到来,她竟然越来越少的想到死了。
正月十五那一天江淮又来了,叮咚的门铃响起,徐阿姨给他开了门,他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进来,西装革履,翡翠绿领带夹的光泽恰到好处,不抢眼,但足够奢华别致,是女性才会想到的点缀。
他那一天没有喷香水,但身上有一股香气,和腕上佛珠的檀香不一样,是某种植物的香味,幽幽的,很淡,很清凉。
“哎呀……去看看我宝贝儿子。”
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在客厅弹钢琴的周月,把手里的花和玩具扔给徐阿姨就往天天的卧室走。
琴声停下,周月转头看向落地窗外。
正
是中午,阳光晒得人醉醺醺的,深圳这个气候,正月十五都只要穿一件薄外套就好,院子里的女人就只穿了一件奶黄色的针织衫,白色连衣裙长到脚踝,一头黑发遮住了脸。
周月在倾洒进客厅的阳光下眯起眼,看见她裙底露出的轮子,廖杰站在她身旁,一边拿手绢帮她擦嘴角的食物残渣一边笑着跟她说话,而她却只望着天空没什么反应。
一个小女孩儿背着迪士尼公主的书包在她和廖杰身边跑来跑去,六七岁的模样,奶声奶气的欢笑隔着窗户传进来,像百灵鸟的歌声,跑了一阵跑累了,扑进女人的怀抱,女人像从梦中醒来一般,低头一下又一下轻轻抚摸女孩的额头和鬓角的绒毛,从周月的角度都能看见她因笑容鼓起的脸颊,一阵风吹过前庭,红色的灯笼随风飘荡。
“元宵节,团团圆圆哦!”江淮转眼间抱了天天出来,声音由远及近,走过周月走到沙发边坐下,在天天脸上亲一口,笑嘻嘻挠他的小肚皮,“姆妈今朝喂侬吃奶了伐?肯定没,对伐?(妈妈今天喂你喝奶了吗?肯定没有,对吧?)”说完抬眸看周月还没褪去青紫的脸,顺着她的视线望一眼窗外,低头做一个斗鸡眼的表情,逗得天天咯咯咯笑。
他把天天抱起来,举高高再放下,再举高高,举在空中,仰起头笑着端详他还看不出长相的小脸,轻声说:“唉……可怜啊,出生的时候三斤都不到,你妈连口奶都不给你喂,你妈记恨爸爸,连带着你也恨,看人家一家三口团聚都不愿意跟咱们爷俩团聚。”
天天什么都听不懂,咿呀咿呀对他笑。
周月不再看窗外,低头弹完了一首《致爱丽丝》,再弹《月光》,《星空》……江淮就抱着天天玩儿,给他在客厅地上组装了新买的火车,小火车呜呜呜地绕着轨道开,钻进隧道,再吞云吐雾地钻出来,逗得小家伙开心得发疯,但孩子精力毕竟有限,玩儿着玩儿着就趴在地毯上睡着了。
“徐阿姨。”江淮笑着撸一撸天天的背,唤了一声,徐阿姨就不知从哪间房里无声无息走出来,又把天天无声无息抱走了。
天天去睡了,周月也合上钢琴,天色暗了,庭院里的一家三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客厅一片沉默,江淮在沙发上同样沉默地看着她。
“行了!”最后他笑了,一拍沙发扶手宣布,“吃饭吧,团圆饭总归要吃的。”
那一天是江淮吃斋的日子,所以以往一桌子鸡鸭鱼虾都没了,只有素斋和汤圆,周月望着碗里的汤圆和捆在桌角的银链子,一个都没吃,江淮隔着长长的餐桌坐在她对面,全白的头颅低着,吃得津津有味。
她什么都没说,站起来,链子发出细细的叮铃声。
“坐下吃饭。”江淮端着碗,调羹和瓷碗碰撞出的声音都比他说话声音大,“别难为你身边的人。”
周月回身看一眼站在角落里的徐阿姨,干净利落的盘扣小褂和荷叶边裤子,暗纹布鞋,低垂着的眉眼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周月坐下,陪江淮吃完了那一顿团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