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 叹息桥 - 吃栗子的喵哥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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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之后那段时间,江淮还是和很早之前一样,时不时来一趟,徐阿姨在厨房忙活时会探出头来跟在客厅弹钢琴的周月言语一声:“江总讲七点回来吃夜饭。”声音和高压锅突突突的气鸣声一样清亮。

七点钟江淮回来,先陪天天玩,他每次来都带着新玩具,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怀里抱着咿呀学语的天天,玩具和绘本铺了一地,在这空无一物的别墅和简陋的婴儿房里多少有些违和。<

这种奇怪的感觉总结一下就是他的父爱只有他在这里的时候才有,但他自己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笑眉笑眼地倾听天天的“婴语”,倒也听得懂,教他粤语和上海话,盘着腿坐在很远的地方拍手,让天天往他那儿爬,训练天天抬头和抓握,有时候徐阿姨忙着张罗晚饭,他就亲自冲奶粉,一脸淡然利索地换尿布。

在这些时间里周月要么被那些东西拖入泥潭,一连几小时望着白墙发呆,清醒的时候就一首一首地弹钢琴,江淮听着琴声,抱着天天在阳台上看庭院里风一吹就像小铃铛一样摇荡的风铃花,天天咯咯咯笑,抱着奶瓶喝得一脑门儿汗,时而冒出一两句已经快成形的话,类似于“发发”或者“漂漂”,但还是“爸爸”叫得最字正腔圆。

每当这时江淮被风吹起的白发下也有一些真实的笑意,笑得落寞而无奈,在琴声和风声的间隙能听见他一边摇晃着怀里的天天一边说:“你眼睛和你妈长得一模一样。”

他和天天说的话比和周月说的多得多,事实上他根本就不跟周月说话。

他比从前还要沉默寡言,胃口和从前一样,一桌子菜,吃几口就不吃了,之后就是喝茶看报纸,这中间他和周月之间几乎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周月在弹琴的间隙看他,戴着眼镜,专心致志地蹙着眉,时不时翻一页报纸,抖一抖,散发着油墨味儿的纸张发出轻柔的哗啦的声音,一盏落地灯的柔光底下,茶水缭绕的雾气隔在他和周月之间。

平静,周月感受到平静,这种平静要如何来形容呢?就是她甚至会恍惚这个从容貌到气质都柔弱得如悲运的戏子般的男人和记忆中笑着虐杀星星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她和他之间的地上有一条裂缝,底下翻滚着岩浆般沸腾的血海深仇,那条裂缝越来越细,怒吼哀嚎被埋在地下,在可怕的“日复一日”里变得遥远且平淡。

从某个漫长的午睡中醒来时,她困顿地眨眨眼,平静地意识到只有她自己了。

只有她记得1995年的那个秋老虎的天气里,门一开躲在周天成身后

,吃了她的生日蛋糕还睡在她床上,沉默地被她打骂,被她逼着叫姐姐却依旧哑哑地小声叫“妹妹”的小黑蛋。

只有她在向前走,孤身一人地走。

她看着灯下读报的男人,看得久了,男人头也不抬地呢喃:“还不去洗澡吗?”

夜里她不再挣扎,他忘情的时候甚至会给她把链子解开,嘴里的东西也拿了,有一回还抱她去了浴室里,忘乎所以地逼她看镜子,她撑着盥洗池冰冷的瓷砖,髋骨像碎了一样疼,可疼到后来就凉凉的,麻麻的,像没了似的,看角落的玻璃杯被叮叮当当撞到大理石台面边缘,掉下去哗啦一声碎了一地,月光下锋利的碎片在白瓷砖地板上闪烁。

周月盯着那堆细小的利器,听见徐阿姨匆匆忙忙奔上来又刹停在楼梯间的脚步声。

她松了力气,漠然地收回目光,任由江淮细细长长的手指揉进她发根再攥成拳,拎着她的头逼迫她看镜子,漆黑得像浸了毒的蛇眼在镜子里矍铄着专注疯狂的光,如痴如醉却咬牙切齿,“乖月,你听话,你把他忘了,安安心心跟我,给我再生几个,男人打江山不就是为了老婆孩子?你看我头发都白了,但我愿意,你们就是把我嚼成骨头渣我也愿意。”

但周月的身体实在是差到连医生都摇头的地步。

江淮坐在诊室门口,听了医生的话以后什么都没说,来回轻抚几下膝盖,点了点头。

之后江淮也还是那样,只是来得更频繁,一个礼拜总要来两三趟,也更经常地出入那座寺庙烧香拜佛,每回一开门,人还没看到,那一股静谧的檀香先幽幽地飘进人鼻子里。

他来了也不跟周月说话,就陪天天玩,吃晚饭,看报,夜里睡在她这儿,他这种阴柔的男人在那种事情上如果不暴虐就会显得缠人,像江南梅雨天潮热黏腻的绵绵阴雨。

周月还拴着链子,但手脚可以活动,嘴巴也能说话,在夜色里盯着他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缓,像睡着了,可没一会儿就听见他轻得不能再轻的笑声,“你看什么?”说着翻过身把她箍在怀里,埋在她颈窝跟她说话。

这种时候他反而絮叨起来,不说在外如何呼风唤雨、一手遮天,说的最多的竟然还是他小时候的事,说他在香港的药铺子里当小工,天太热了,生意也一般,老板午睡,他就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用铺子里的草药杆儿编成小狗或者小猫形状的袋子,时而抬头望一眼,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母亲答应他,过年给他做桂花糕吃,他一边想一边美滋滋地笑,把客人煎药剩下的血见愁渣子塞进他编的小袋子里,带回家放在母亲枕头底下,闻了有助于止血。

他每个月从老板手里拿了铜板总要再还回去几枚,他要买血见愁回去煎给母亲喝,他母亲生了他妹妹后血就没停过,他妹妹都死了还没停,和周月一个毛病,医生都摇头,那点熬剩下的药渣就只是一个七岁男孩一厢情愿的可笑的梦,最后江淮的母亲就这样在香港闷热潮湿的天气里流成了人干,死的时候床褥上的血引来大批蚊蝇蚂蟥……

他抱着周月,半梦半醒地笑:“那天刚好是发工钿的日子,我捧着血见愁回家,夕阳底下影子特别长。”

周月沉默,闻到他身上花不像花,草不像草的奇怪的香味,淡淡的,藏在寺庙的檀香之下。

和小袁无休无止缠绵的那些周一的清晨,她偶尔也闻到了这种味道,随汗液与腥咸的暧昧气味一起蒸发,弥漫在卧室潮热的空气里。

她问小袁那怪异的香味是什么,但他不说话,就笑,残破的手蒙住她眼睛,好久好久才开口:“奶茶喝不喝?”她笑嘻嘻点头,他也笑,亲一下她的嘴唇,湿湿的,苦涩的,圆圆的粗笨的拇指来来回回摩挲她眉眼,生怕自己忘记似的,柔声哄她:“时间还早,睡一会儿吧,醒了就去买奶茶,下课了带你去吃肠粉。”

“我还要去公园看落日橘子海!”

她翻过身压在他汗湿的被伤疤分裂的胸膛,真真切切听见他的心跳,闭起眼笑着坠入梦乡,梦里以后每一天都像这一天一样完美,幸福得冒泡。

“好。”

……

床尾月光冰冷,周月抚上身上男人的背,他这回应该真的睡着了,呼吸沉重,一头白发在夜色里泛着如水般柔和的光。

她死死攥着拳头又松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像醒了又像在做梦,埋在她颈窝的脸埋得更深,鼻尖在她头发里蹭了蹭,发丝沾了被泪水濡湿的气息。

周月不知道他这样的人会为了什么流泪,或许当一个人活得够长,过去总会变得沉重吧。

但很快她就有了一定的活动空间,她甚至能去厨房转一圈儿了。

徐阿姨在厨房做饭,她就坐在徐阿姨跟前或者对面,捣蒜,择菜,和徐阿姨聊天,说她小时候帮戴燕捣蒜泥,一开始蒜瓣儿在蒜钵里到处蹿,总捣不好,她气得直哭,一哭就揉眼睛,越揉眼睛越辣,眼泪流个不停,戴燕就抱着她,握着她两只汗津津的小手,教她先用蒜杵把蒜瓣儿碾扁,之后再捣,捣得又细又密,她最喜欢帮母亲捣蒜泥,她想让母亲开心。

天天百日宴的那一天早晨,环山路上的汽车络绎不绝,周月坐在卧室往外看,那些车沿着山路开上来,在阳光下像一只只闪亮的黑色甲壳虫。

一整天别墅外的庭院里都坐满了人,红色的阳伞下摆了木质桌椅,携了女眷的绅士们穿休闲polo衫或衬衣,用过午饭后站在银杏树遮天蔽日的树冠下举着酒杯谈笑风生。

周月被徐阿姨牵到客厅,客厅没人,到处都是气球和彩灯,她坐在沙发上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往外看,偶尔看见江淮在人群中露个脸,穿酒红色缎面衬衣,怀里抱着穿了红色小中山装的天天,腕上的佛珠在阳光下一转,和他一头银发一样闪闪发亮,时不时笑着转过头来往周月这儿望一眼,又被谁的话题给引了过去,爽朗的笑声隔着庭院随风传到周月耳中,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廖杰,他就站在离江淮很近的地方,可周月来回看到第三次才看见他,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像你走在一望无际的柔软的草坪上,欣赏美景的间隙低了下头,看见腿边立了一条黑曼巴蛇。

她看够了外面,看厨房,徐阿姨带着江淮请来的上海厨子在厨房陀螺似的忙个不停,蟹黄的香味飘出来,她想到在上海那家灰蒙蒙的蟹粉小笼店里,小袁坐在她对面却不看她,而是望着门外,可他那么敏锐,他根本不用看门外的,是自卑于自己的丑陋,还是无法接受他本以为刻骨铭心的恨到头来竟和她被店里那台老式空调吹起的发丝一样轻,一样软?

她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他,可他在哪里呢。

午饭忙完了忙甜点,等最后一盒牡丹花酥端出去,已经是下午两点,该张罗晚饭了。

夜色将近,一些客人自觉离场,晚饭安排在别墅里,招待江淮真正亲近的客人。<

餐桌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周月看着徐阿姨和佣人们忙进忙出地摆餐具:洁白的骨瓷碗,骨瓷碟,镶了花鸟的筷子和调羹……

只有桌子正中央的一个银盘里摆了一把面包刀,锯齿状,但头是尖的。

“咦?哪能回事体……”一个佣人出来,瞥一眼桌上空空的银盘,又一阵风跑进厨房去了,边跑边懊恼道:“啧,脑子坏掉了。”

徐阿姨忙出来,夜幕已至,已经是快要请客人进来用晚餐的时间了,周月还坐在钢琴边弹《星空》,每弹一个音符,连着她手腕和沙发的银链子都会合着节奏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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