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暖炉熏香如烟盘旋，琉璃灯偎在床旁悬下碧丝帐幔旁，偌大的房间低低暗暗，隐隐可见一人供在被子中，窗棂封闭着咆哮的风雨，一点都未入那人的耳，依旧睡得香甜。
直到，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之后，半晌，被子里一个脑袋冒了出来，直愣愣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爬起披了衣裳来到门边。
花乔乔揉眼睛道：“……你是？”
门口斜风夹带滂沱大雨，越过屋檐，竟是有向着她房间打来的架势，花乔乔眯了眯眼，望着门前站着的一个鸡皮沟壑横生面颊，银丝斑鬓的老妪，她正提着一个暗黄的灯笼，撑着一把玄黑油纸伞，就这么直直望着她。
老妪牵了牵唇角，道：“小姐，二爷来让我领你去书阁。”
“书阁？”花乔乔暗想二伯真是不容于情啊，她都回来睡了一觉，还被人叫醒。她想着便笑道：“我阿爹知道么？”
“三爷下命令的时候，正与二爷同在一处。”
花乔乔“啊”了一声，点了点头道：“那你先进来躲会雨，我换个衣裳就与你一起去。”
她打开门，见老妪并不进来，也只好急急披了衣裳边走边系着系带，在里室取了一把黄纸伞出来，不过一会儿一切整理妥当。
“走吧。”
两人在回廊中穿行，前往书阁的一段路有游廊遮雨，花乔乔踩过汩汩流淌的积水，若小溪般湿润了鞋袜，只睡了一觉，雨势变大了，而她此刻在万籁俱寂中与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妪行走在回廊中，寂寞凄冷。
她拢了拢衣裳，叹了口气。
她不禁想，二伯与爹爹说了之后，本来的惩罚怎么可能只是去书阁，家法伺候都不为过，定是阿爹其中为自己谅了刑。
只是，今日真得在书阁度过了……
回廊若曲径幽深，连通着间间巍峨壮丽的屋宇，此时多数是黑漆漆的，有不住人、有已经安睡了的。
只有一处，在滂沱大雨中，闪着煜煜光亮，走得近了，竟有一个男声低低传来。
“那村庄之事还待深入查明，烈火将一整个村庄烧得片草不留，事发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很难知晓。在墙垣灰烬中挖出的几具尸体也是相当怪异，那里损了我们花家千机堂不少弟子，关键是那全村人一个未留，”那人沉吟了一声，低声道：“此事迟早会惊动到明泰宗那边，三弟你看……”
“二哥，此事或许已经惊动了，乔儿与肃儿回来也有九宗主的意思。这件事若是涉及到魔，便就不再只是我花家的事。”一个清雅的声音叹了口气。
花二伯道：“我们这边暂且封住消息，加派人手去回乐峰十里处严加封锁，禁止任何人出入。”
“若明泰宗要介入，不必拦。”
是阿爹！花乔乔张大了眼睛，步子朝那边偏了偏。就想要进去看看阿爹。
“小姐，这边。”老妪沙哑的声音响起。
屋内话音一停，门扇打开，花乔乔转首看着玄衣笑意盈盈的男子，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蹭了蹭道：“阿爹，乔乔一定要去书阁么？”
花奉天抱住女儿的身体，摸了摸她的发顶，半晌不语，身后传来一句冷哼，他二哥气道：“你就宠着她吧！”
“等明日阿爹来接你，乔乔今晚就在那里抄抄书，”他低声笑道，“若是困了，便睡会儿。未抄完的让你哥哥来帮忙，别强撑累着自己。”
“好的，阿爹。”花乔乔亦是悄悄将脸颊靠在他怀中，闷闷带笑道。
花二伯身为千机堂的堂主，最是纪律严明，受不了这幅托着关系在眼皮子底下作弊，但又因为是家主公然行此事，他不好说，只将轮椅转了一圈行到桌边，侧身对他们，冷声道：“三弟我们还有未完的谈话，还是让王婆送乔乔先去吧。”
“那乔乔去了，阿爹千万不要累着自己哦，早些休息……乔乔会心疼的！”她恋恋不舍叮嘱完才边走边招手，见花奉天唇角带笑，温和地注视着她，显然是要看着她走，花乔乔只好头也不回跟上王婆的脚步。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所以她唇角带着笑，离开了，也不回头便能明了。
花奉天倚在回廊中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在森冷的夜中离去，直至看不清了身影，才进入了温暖的室内。
离了回廊，花乔乔暴露在天地间，用力撑着伞柄，行至风雨中，听着豆大雨花打在伞面，弹出大大小小的旋律。
书阁是隐在烟雨树杪之上的巍峨楼阁，其身共有三层。
推开沉重的门，花乔乔转身对王婆笑道：“就送到这里吧，雨夜风大，阿婆快回去休息吧。”
王婆摇了摇头，道：“小姐快些进入，从现在起至明天，我会在这里守着，谨遵二爷之命。小姐不必为老婆子忧虑，这点风雨还折不断老婆子的筋骨。”
再劝了三番，见老妪不为所动，花乔乔只能无奈地转身进入书阁，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她未有接过王婆的灯，将它留给了老人，藏书阁二层是有灯火照明的，她只需要寻着楼梯向上走一段路便可以。
一瞬间的闪电划过，照亮大殿一层。
似笑非笑的雕像，直直对着她，那是……花仙像。
花家第一代家主姓名已遗失在岁月的长河之中，只被历代花家弟子称之为花仙，此雕像比起在花家祖祠里的更要大上数倍，原先她是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雕像，但往常不是这种光景之下所见，刚才那光火的瞬间，以及现在昏暗的大殿之中，高大的雕像蒙在长久黑暗中，在看着门口的自己，怎么想怎么可怕。
手颤抖地在储物袋里掏了掏，喃喃道：“我记得在落梅峰时候，放了一颗夜明珠在储物袋里，到哪里去了……”
又一声霹雳响起，花乔乔恰恰一吓之下抬了头，又与花仙雕塑相视，朱红、靛青、墨黑、粉白，种种颜色绘画出的雕像，变成了令人惊颤的噩梦，她忙低头，一下子靠上了门。
身后明明隔着扇门，便是老妪，不过，此时成不了花乔乔的有所依仗，她恍然想起，王婆低哑的声，苍老的鸡皮面部，储物袋也不掏了，只是一个闷头就往楼梯上冲去。
短短几步路，她却强自分出了半分心思去想事情，今日的恐惧似乎从红衣女子那里封存，在雨夜中勾起，雷声之后的大殿恐惧如死水漫上周身。
一切的荒诞奇想在一盏明灯亮起后，消失了，花乔乔铺开案上卷纸，一笔一划，沉下心抄起书来。
心中闷着的恐惧在看到桌上有她半人高的书摞，那一瞬间，她像是惊醒的游梦者，兀自发笑。
因抄书若错一字，便要重新眷写，所以，她全身心投入，也不知抄了多久。
恍然之间，她觉得有冷意传来，她脚边熏炉还在袅袅香烟雾漫，怎会……
她倏地转过头，不知何时，右侧门扇开了，那里本是看书累了，登高望远之用。门外修着一圈回环栏杆，栏杆下添置木排凳，此时雨水涔涔缘檐角滴落，串成了一线，湿了栏杆扶手，一个粉色衣裳的少女抱着膝盖默默坐在排凳上，侧身对她，眼睛直望着远处寂寂森林，花家的琼楼玉宇、三星灯火。
花乔乔收回眼神，愣愣地瞪着纸上自己歪歪斜斜的字，又悄悄瞥眼再望，少女依旧在那里……
冷汗瞬间湿了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