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长安一片月
傅稚游自然知道西门君惠口中的这个“他人”是谁。
他是明白他的,西门君惠看似冷血寡情,实则并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样自私。他在他自己的事情上任性,却并非不顾念别人,尤其他在乎的人。否则,既知自己寿命或许不过十年,何不有花堪折直须折,挥霍当下?他在意她,不忍她再度承受失去之痛……
但是关于尝试的勇气,他突然想起五年前在河内,初次见到刘秀那天,他们说起那则“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卯金修德为天子”的谶谣……
“君惠,你知道吗?五年前我遇到一个少年,当时少年对我说,他从小读书所受教育以为,做人当力求上进,凡事需努力,故而他不知该不该相信谶谣。谶纬之说若是真的,那么是不是一切但凭天定,而个人无需努力了?抑或是若非天定,努力也无用?我记得当时回答他说——无论有无谶纬,努力总是不错的,至少若无应验,还可以说自己尽力了,是谶纬之说唬人,好过没有应验会遗憾自己未曾努力。所以,现在我也想对你这么说——为什么不试试呢?至少试过了才会没有遗憾。”
“你不明白。”西门君惠闭了眼,微微摇头,脸上竟罕见的有痛苦之色。
如果只是事关他自己,他愿意去尝试去努力,百折也不回。但是事关她,他如何能够在明知没有结果甚至结果不好的情况下去招惹她?她今生的道路尽管坎坷,但却有一大变数,如果有可能度过去反而会人生别开生面,他又何苦拿自己不足十年的阳寿来给她再添磨难,难道她经受的还不够多吗?既给不了长长久久,那又何必招惹?
“这些,她——并不知道?”傅稚游虽然这样问着,但其实答案已在胸中。
君惠怕是不只没有告诉嬿儿这些,而且以他一向的行事风格,恐怕反而用了极端的方式,所以嬿儿才会对他那般态度与反感。
西门君惠淡淡道:“她没必要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
“可是——”
“稚游兄,答应我,除非我死,否则不要告诉她。”
就让她恨我、厌恶我、鄙视我好了。
“这又是何必?”
西门君惠淡淡一笑,“你以为,以她的性格,会那般容易向命运认输,低头吗?”
如果她知道这些,知道命运早已下了如此判决,她难道会乖乖束手就擒吗?他们都知道她骨子里的倔强与坚持。她一定会偏要逆命运而行,甚至,即便明知一切无法更改、无可挽回,哪怕只有一天,她也会勇敢面对、不会逃离。她不是寻常那些知难而退的女子,她骨子里有着忠贞与血性。
还因为……西门君惠捏着酒壶,望着天上的明月,脸上露出清浅的笑容。
“如果得不到一种强烈的感情——譬如爱,那么我宁愿要另一种强烈的感情——譬如恨。难道不比不痛不痒的漠视要好上许多倍吗?哈哈哈……”他大笑起来。
傅稚游叹息,唯余叹息。他轻轻呢喃:“君惠,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西门君惠伸过酒壶与他相撞:“干。难得偶尔一次不用保持清醒,疯一下又如何?”
闷头喝一阵酒,酒量向来好的西门君惠也醉眼乜斜了。他望向身侧醉得更厉害的傅稚游,道:“今日在云来,你说可以助我达成心愿?”
傅稚游用手中酒壶叩击亭顶的石瓦,笃笃有声,长叹道:“君惠啊君惠,这般时辰光景了,你竟然还念念不忘你的宏图伟愿。”
“从不曾或忘。”
有句话涌到喉咙又被西门君惠咽了下去。他想一定是因为酒的缘故,所以今夜他的思绪会分外放纵奔逸,也分外想要说一说心底的话和傅稚游分享。有些事太久不想,太多话无人可说,慢慢也就被压抑到心底最深的地方。深到被他忽略,以为不存在了,却在这样的夜晚,像伺伏已久终于找到出口的猛兽,突然窜跳出来,稍不经意就要脱口而出。
其实,他何尝没有想过要逆天改命?七年前那一日,他被师尊召回草楼观,西灵子拿天象、推演出的卦象给他看,让他明白他想要重振道家的愿望并不能够在今生实现,也许还要等待二百年,道家才能重新被世人承认、接受,甚至成为一大宗派。师尊要他放弃做无用功,专心随自己修道升仙,静待来日。
那时,他对师尊说:“纵然天定,但君惠也想试试以卵击石、螳臂当车、只手撼天。或许,因君惠的一点执着,天命有所更改也未可知。纵然不能更改,哪怕因君惠而将进程向前推进一点也是好的。”